深入以色列、巴勒斯坦邊界
被圍城的童年
離巴勒斯坦大城拉馬拉(Ramallah)三十公里,我們來到納比撒立(Nabi Saleh),一個美國議員、歐盟代表都拜訪的小村子。
屋子的主人畢拉(Bilal Tamimi),被以色列關過三次。子彈從天而降是這裡的日常。震撼彈、橡膠子彈、催淚瓦斯彈殼一一排開,「就是這個,殺死我堂弟,」他拿起桌上一顆特別重的彈殼,只隔四、五公尺,以色列軍人對著他堂弟發射,直擊頭殼,也擊碎畢拉太太馬娜爾的腳踝。本來,馬娜爾已取得英國獎學金,要修讀國際法博士,爭回失去的人權與國土。
土地,正是這些子彈射過來的原因。
一九四七年,聯合國決議在英國託管的巴勒斯坦土地上,建立一個猶太國、一個阿拉伯國;隔年以色列建國,巴勒斯坦人迎來浩劫。一九六七年,以色列發動「六日戰爭」,取得巴勒斯坦主要土地,約旦河西岸與加薩走廊控制權。
五十年後的今天,巴勒斯坦只剩六分之一個台灣大。以色列建造長達七百公里、全球最長的邊界圍牆之一,是台北到屏東來回的距離;牆內還有兩百多個屯墾區,巴勒斯坦人真正自治的區域,只剩聯合國計畫的一七%,半個新北市大。
人們在自己的土地上流亡,沒有身分、沒有水、房子任意被拆。沒有機場、海關,甚至沒有自己的天空。半個多世紀,世人見證一場滅頂。
就在畢拉三代居住的村落,一座插著以色列旗子的區域,配有專屬道路、軍隊,越擴越大,村裡唯一水源也被占領。快不能活了,六百人不到的村民至今上街遊行三百多次,三百多人受傷、兩百多人曾被捕,二十二人死亡。
當以色列軍人攻勢越來越猛, 遊行中抓小孩,八歲兒童被關,半夜闖入家裡盤查,一天射一千五百枚催淚瓦斯,讓村民接連腎衰竭。我們問畢拉和太太,家裡都成戰場,如何讓孩子放下仇恨?
「要用非暴力對抗暴力」 ,他們說,要學愛, 不能恨,「然後,我們才會有真正的自由。」
七月,以巴爆發近年最嚴重衝突,意外的收場,正是畢拉相信,用非暴力取得自由的例子。
風暴的起源,是被視作伊斯蘭教第三聖地的阿克薩清真寺(Al-Aqsa Mosque compound),七月十四日被以色列封鎖控管,加裝金屬探測門,不准五十歲以下的男子進入。
這起未在台灣引起注意,但西方媒體大幅報導的衝突事件,起因於三個阿拉伯人槍殺兩名以色列警察,接著以色列封鎖仍屬伊斯蘭宗教組織控管的聖地。封鎖世界最重要的清真寺之一,對一天五次朝拜的伊斯蘭教徒來說,就是占領。即使是多一道安全門,也是戰線的推進。
接著,以巴政治人物提油澆火。巴勒斯坦人宣告切斷一切與以色列的往來,主張武裝反抗的哈瑪斯號召烈士;以色列官員宣稱要拆掉阿克薩清真寺、蓋回三千年前的猶太聖殿,甚至警告巴勒斯坦人,他們將迎接一場數十萬人的大驅逐,就像一九四八年、一九六七年一樣!
怒火從耶路撒冷燒到各城,以巴平民互相攻擊,兩週內逾十人喪生。我們走訪以巴七城,全成了命案現場,上千人受傷,數千人上街抗議。
一道700公里高牆 讓這裡變最衝突的國界
阿拉伯聯盟稱,以色列在玩火,將在伊斯蘭世界激發重大危機。土耳其、歐盟、美國、甚至教宗都開口,聯合國安理會緊急召開、派出特使,指衝突再不落幕,將有「災難性的代價」。
因為,這裡有最極致的占領,逾半世紀的積累,化為仇恨最深的國界。去年一到十月,邊界傷亡逾三千五百人,是世界衝突最高的鄰國之一。
於是,阿克薩清真寺外的景象,讓全世界大感意外。
正當政治人物口水互噴、掀起各地暴力攻擊,這座清真寺外,每天晚禱時刻,竟有數百、上千名的伊斯蘭教徒,沒有組織、自發性的,坐滿道路,在槍口下跪地祈禱,成為衝突中最強勢的反抗,讓以色列「以安全為由」的金屬探測門,沒有立足之地。
非暴力元素,被認定是這次以色列退讓、國際強力聲援的主因。封鎖清真寺十天後,以色列撤掉金屬探測門。
驚喜的結局,印證畢拉夫妻的相信,這是擊倒以巴高牆的契機。
「幾代以來,以巴人民就這麼被關在衝突裡,」今年六月,聯合國副秘書長穆罕默德(Amina Mohammed)在聯合國演說指出,關住人民的高牆,除了實體的水泥、檢查哨,還有壓得喘不過氣的恐懼、互相猜忌與絕望。
去年辭去以色列國防部長的葉隆(Moshe Yaalon)認為,蓋牆的,不是宗教,而是雙方的政治人物。
葉隆在《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撰文指出,兩方政府不斷對人民洗腦、維持衝突,「太多政治人物熱中散播仇恨,對阿拉伯人、對左派、對媒體,」葉隆認為,在缺乏真實意願下,由上而下的政治性和談不可能成功。
《經濟學人》直指,維持現狀,最符合雙方政治算計,「衝突不能被解決,卻能無止境的被掌控。」
政治人物發現,仇恨是自己的氧氣,當仇恨世襲,自己的政治地位才能延續。 一九九三年,時任以色列總理拉賓與巴勒斯坦領導人阿拉法特,簽訂《臨時自治安排原則宣言》(奧斯陸協議),兩人雖得諾貝爾和平獎,拉賓卻遭猶太極端分子暗殺。二○○○年,以色列右派政黨領導人踏上阿克薩清真寺,引起巴勒斯坦長達五年「武裝起義」,隔年,卻讓他贏得大選。
在巴勒斯坦政壇,和平同樣居下風。二○○六年,主張武力反抗的哈瑪斯拿下巴勒斯坦國會,換來國際更多制裁與衝突,並讓巴勒斯坦內部分裂。哈瑪斯這派採取暴力抗議,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則在阿拉法特死後,走上貪腐、集權,被國際勢力控制之途。
一邊是分裂的巴勒斯坦,一邊是以色列史上最右派民粹的政府。無協議和平意願,「維持現狀」讓他們穩住政治地位,卻讓平民窒息。
巴勒斯坦人口四分之一失業,加薩走廊地區更慘,一半人口失業、七成民眾靠援助過活。
以色列同樣失去民主自由的空氣。已進入第四任期的以色列總理納坦雅胡(Netanyahu),支持被以色列法院認定違法的屯墾區, 並嚴控媒體自由,要求執政聯盟簽「傳播條款」全力服從。
聯合國今年三月的報告指出,以色列用各種方式壓迫巴勒斯坦人的生存,犯下「種族隔離罪」(Crime of Apartheid),成為一種族隔離政權。建牆、煽動仇恨、種族歧視,以巴民粹政治的權力遊戲,風潮正蔓延。如今全球建起六十三道邊界高牆,創歷史新高,連續十一年全球民主倒退,軍備與暴力如孿生子,在高牆兩側壯大。
走在世界最極致的高牆旁,我們看到一群主張非暴力抗爭的人。「我們必須走出仇恨的循環,否則拿起刀之後,以色列所有做的事情就被合理化了, 」畢拉的太太說。
畢拉一家發動的非暴力抗爭,持續七年,每週五上街,不只擁有以色列人聲援,甚至在國內外組成聯盟,逼得軍人必須週五封路阻止以色列公民、國際人士加入抗爭。連以色列士兵,也因為發現實情之後,選擇抗命,逼得軍方大量輪替新兵,雇用更多保守意識形態的軍人。
「我們拿甘地沒什麼辦法。」在一份維基解密檔案中,以色列國防部高層向美國官員坦承。
從非暴力的共識出發,不拿槍的以色列人、沒綁炸彈的巴勒斯坦青年終於見面。以色列前國防部長葉隆認為,這是通往和平的唯一途徑,「需要很長的時間跟絕對的堅定,但中東和平,必須從這裡(以巴)開始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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