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了解李登輝的人」 追憶共事十年點滴
翻譯名家李靜宜看老長官不從政,他該是一位傑出學者
撰文‧李靜宜
▲李靜宜(右)長年在李登輝身旁,她看到的老闆,比起政客,更像個讀書人。李靜宜提供
編按:李登輝去世翌日,東美出版事業的創辦人李靜宜坐在公司辦公室,她既是出版社掌櫃的,也是翻譯名家,保羅.奧斯特的《紐約三部曲》、卡德勒.胡賽尼的《追風箏的孩子》都出自她手。
成立出版社之前,李靜宜其實在李登輝、陳水扁、馬英九到蔡英文四朝總統府辦公室都待過。從一九九一年到二○○一年,她慢慢成為老李的左右手,是阿輝伯重要的「文膽」,李登輝甚至曾當面說:「我心裡想什麼,妳是最了解的。」。她想起李登輝走的日子,「那天風很大。」她沒明言,但老李曾說,死後他會化為風,果然是大風。以下是李靜宜親筆,寫下日常的李登輝。進入總統府辦公室工作,是人生一連串意外的開始;而接下為總統撰稿的工作,是我迄今都還想不明白緣由的人生大驚奇。
登輝先生其實是位重視大原則、大方向的領導人物,對於文稿,他通常只有寥寥數語的指示,所以我就必須靠自己去梳理這個原則背後的邏輯和脈絡,視發表的場合與對象,發展出一篇通情達理的文章。
說起來,我並非文史科系出身,也沒有格外深厚的中文造詣,實在不是典型的所謂「文膽」。但我唯一的強項,或許就是善於觀察、認真學習。不只時時觀察登輝先生與他人的互動,或對某些事情的細微反應,努力掌握他的性格;同時,也時時留意他所閱讀的書籍或某段時間特別注意的課題,盡力跟上他思考的腳步。
他總是告訴我有什麼好書 得意傑作出爐就興沖沖交給我
登輝先生愛閱讀,眾所周知。因為學養背景的關係,他熱愛閱讀的哲學與歷史,並非我習慣閱讀的領域,聊天時不時腦袋一片空白,摸不著頭緒。但是他總不厭其煩地告訴我最近有什麼好書可讀,或他讀了什麼書的心得,讓我之後有按圖索驥、填補知識地圖空白的機會。
登輝先生多次提到,退休後最想做的是傳教,所以有段時間,他潛心研讀宗教書籍,甚至像做學術研究一般,把哲學思想與宗教教義連結起來,歸納出頗有新意的創見。每回有這樣的得意傑作出爐,他就興沖沖交給我讀,有時還等不及送到辦公室給我,就打電話叫我到寓所一面讀一面討論。
總是在這樣的時候,看見了如果不是意外走上從政之路,登輝先生可能會有的樣貌:一位博學多聞、研究不輟的傑出學者。
常有人說他莫測高深,但在我眼中,他卻是這樣一位對追求知識充滿熱忱,對自己的信念堅定不移的長輩。這些年來,我的人生數度轉折,卻總是往「抵抗力強」的方向去,想想,或許就是他帶給我的最大影響吧。
二○○○年十月,登輝先生應捷克總統哈維爾的邀請,赴布拉格參加「公元兩千年論壇」。布拉格的秋天美麗非常,原本是一趟既可以見到好友,又可以悠閒欣賞風光的行程,卻因為登輝先生預備赴日就醫的計畫意外曝光,讓平靜的旅程再添波瀾,登輝先生的心緒也隨之波動。
記得是在會議的最後一天,我以為正式任務即將圓滿結束,按捺不住粉絲心情,在大廳和同時與會的《蘇菲的世界》作者、挪威知名作家喬斯坦.賈德(Jostein Gaarder)合照時,接到了日本駐台北交流協會的電話,請我們不要去申請赴日簽證。我查證相關訊息後,寫了張字條,悄悄走進會場交給登輝先生。登輝先生不可置信地看我一眼。
那天站在宏偉典麗的落地窗前,連日燦爛的秋日陽光不見蹤影,細雨紛飛,美麗的布拉格一雨成秋。登輝先生表面上看來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但我知道,他的健康狀況不好,也才會有赴日就醫的安排。當晚,如常參加完僑宴後,他突覺不適,經隨行的台大醫院連文彬教授檢查,雖無大礙,但很明顯的,旅途勞頓加上心情起伏,身體有些負荷不了。
信守對牽手的承諾 身體有恙仍堅持完成行程
我自作主張,刪了許多行程,但登輝先生還是堅持隔天要陪夫人走訪距布拉格一百多公里的溫泉小鎮卡羅維瓦利,並參觀知名的摩瑟水晶廠,因為那是他行前對夫人的承諾。
這天行程雖然輕鬆,但登輝先生一路走走停停,數度看見長椅就坐下,這情況在他身上並不常見。我心裡忐忑,卻只能強自鎮靜地隨時準備臨機應變。在摩瑟的展示廳裡,各式手工技藝精湛的水晶作品看得眾人目眩神迷,連一路緊隨的記者都忙著採購。登輝先生獨自坐下,突然瞥見站在一旁的我,問道:「妳不去買水晶啊?」我笑笑,沒回答。
他目光一掃,看見展示櫃裡的一只淡紫色花瓶,說:「那個很漂亮,可以買回家。」陪同登輝先生出國多次,這是他第一次開口鼓勵我買紀念品,也是唯一的一次。
回憶飄忽不定,虛實莫辨,常常不知道所謂的「回憶」,究竟是真實發生的事,或只是自己的想像。
但我很慶幸,有一只淡紫色的水晶花瓶站在窗台上,時時讓我知道,有些回憶,永遠不會湮沒在時光長河裡。
(李靜宜,總統府辦公室前祕書,現任東美文化執行長兼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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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錄自
不從政,他該是一位傑出學者
今周刊
2020/第123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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