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錦芳

▲清華大學半導體研究學院院長林本堅拋出「晶片和平」的理想，希望透過國際分工與合作，讓半導體產業蓬勃發展。（ 資料照，柯承惠攝）

荷蘭半導體設備大廠艾司摩爾與台積電建立緊密的合作關係，如今在地緣政治壓力下，兩大巨頭處境極為類似。人才是創新的關鍵，由於許多國家追求自給自足一條龍模式，面臨嚴重的人才荒，假設三大主要國家朝向一條龍情況下，人才短缺規模將增為15倍，各國若要自行籌備半導體人才，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當年協助艾司摩爾打敗競爭對手的關鍵人物、清華大學半導體研究學院院長、台積電前研發副總經理林本堅接受《新新聞》專訪時表示，「地緣政治緊張使得許多國家追求自給自足一條龍模式，如此將使得成本上揚、獲利下降，人才短缺問題更加嚴重。」

林本堅為美國國家工程院院士、中研院院士，曾於IBM工作22年，2000年加入台積電，2002年研發出193奈米浸潤式微影技術，讓台積電在55奈米之後跳躍成長六個技術世代，成為世界領先者，改變了半導體產業的發展方向，被譽為「浸潤式微影之父」，今年4月獲頒總統創新獎。

研發浸潤式微影技術　幫助艾司摩爾打敗競爭對手

當年林本堅研發193奈米浸潤式微影技術，在業界造成轟動，這項技術為艾司摩爾帶來大利多，繼續保持領先日本競爭對手。

其實，全球當時的研發方向都朝向157奈米，整體投資額遠超過10億美元，可以想像，當時要說服曝光機台的廠商研發並量產浸潤式機台，困難重重。後來這些曝光機台廠商如何改變策略？

林本堅透露當年的秘辛，他曾向兩家半導體設備廠商遊說，希望朝向浸潤式微影技術發展，但兩家廠商最初都拒絕，後來日本尼康先同意，接著艾司摩爾改變立場，終於答應，於是開啟了半導體浸潤式微影的時代。

浸潤式微影技術所使用的光源是深紫外光（DUV）。當時，林本堅並不看好極紫外光（EUV）微影技術，認為這很難做出來，不僅燒錢且浪費時間。沒想到艾司摩爾後來成功研發出極紫外光（EUV）微影設備，獨霸全球。林本堅說，「的確很厲害。」

為何艾司摩爾能夠成功研發出極紫外光（EUV）微影技術？林本堅直言，「關鍵人物是艾司摩爾前總裁暨科技長布林克（Martin van den Brink），他非常有領導力和願景，有決心、眼光，把錢和研發放在對的地方。」

布林克是艾司摩爾創立時元老級人物。為了研發EUV曝光機，布林克砸了16億美元，把美國一家半導體設備公司SVG買下來，接著，由於光源方面一直沒有突破，於是又買下另一家美國公司Cymer，同時派數百位工程師進駐研發。由於布林克的決心、眼光且把錢和研發放在對的地方，最後艾司摩爾終於成功做出地表上最複雜的機器—極紫外光（EUV）曝光機。

▲(左)林本堅2002 年研發出193 奈米浸潤式微影技術，改變了半導體產業的發展方向，被譽為「浸潤式微影之父」。（資料照，柯承惠攝）(右)艾司摩爾成功研發出極紫外光（ EUV ）微影設備，獨霸全球。林本堅說，「的確很厲害。」（顏麟宇攝）

曝光機演進與晶圓代工模式　證實國際合作不可缺

林本堅指出，「從半導體設備曝光機演進的歷程，以及台積電創辦人張忠謀開創的晶圓代工商業模式，都證實了國際合作不可或缺。這樣的商業模式使得半導體產業快速成長。」

他說明，過去十年來，無廠半導體設計公司與晶圓代工廠的成功，證明了半體的應用、設計、硬體、軟體、材料、製程、計量和市場等，都需要國際合作。

然而，在地緣政治緊張情勢升高，引爆晶片戰爭。

林本堅說，「如今很多國家都要發展自給自足的一條龍半導體供應鏈，這將使得半導體造價高昂，獲利下降。想想看，半導體供應鏈所需要的資源尤其人員，各國都要自己籌備，不可能做到。即使成功做好這些準備，代價非常昂貴，造成重複，且浪費時間。」

▲(左)林本堅認為，從半導體設備曝光機演進的歷程，以及台積電開創的晶圓代工商業模式，都證實了國際合作不可或缺。（資料照，顏麟宇攝）(右)各國發展自給自足一條龍的半導體供應鏈，可能擴大人才短缺的規模。圖為荷蘭恩荷芬創新基地的就業博覽會。（顏麟宇攝）

各國發展一條龍模式　人才短缺規模增15倍

半導體人才培育方面，林本堅表示，「在互補模式下，半導體廠人才短缺約為10%，如果改為一條龍模式，假設有三個國家朝向自給自足一條龍發展，那麼人才短缺規模將擴大為互補模式的15倍，非常驚人。」

各國發展自給自足一條龍的半導體供應鏈帶來什麼壞處？林本堅分析，整個半導體市場會變小，而創新速度也趨緩。唯有吸引大規模不同領域人才相互合作，才會產生最好的設計、工具和材料。

全球正面臨許多棘手問題如氣候暖化，他強調，各國必須把人才放在適當位置，資源互補，需要更緊密的國際合作，沒有自我孤立的空間；唯有加強國際合作，才能幫助我們進步並且為國際和平鋪路。

不過，在美中科技戰衝擊下，艾司摩爾與台積電對中國的出口都被管制，對此，艾司摩爾前執行長溫尼克（PeterWennink）多次對外公開表示，美國這項出口管制，可能導致反效果，反而促使中國加速發展本土的半導體設備。新任執行長富凱（Christophe Fouquet）也持同樣觀點。

施行出口管制　反而給中國黃金時機 尋求突破

同樣地，美國限制台積電對中國出口晶片，林本堅認為，「美國這項出口管制，對台積電不利，對美國本身也不見得有利，反而給了中國一個黃金時機，發展新一代技術，以華為手機Mate60Pro5G為例，使用中國自製晶片，雖然比台積電5奈米晶片稍遜色，但不需要使用受出口管制的極紫外光（EUV）曝光機，這是一個警訊。」

林本堅分析，在這項出口管制之前，中國半導體廠從來沒有機會與台積電競爭，如今中國半導體廠銷售至少1200萬顆晶片給華為，美國這項出口管制等於幫助中國加速自給自足，而非壓制。

對於同樣受到美國管制的艾司摩爾而言，林本堅推測，「艾司摩爾面對的風險不只是可能失去中國市場，因此導致的半導體科技轉緩亦會縮小全球半導體設備的市場，再者。未來如果中國半導體廠自行開發出另一套製程設備，有可能反過來與艾司摩爾競爭。」

荷蘭學者：美國阻艾司摩爾出口中國　背後恐另有原因

美國政府以國家安全為由，要求艾司摩爾停止出口最先進的極紫外光（EUV）與成熟的深紫外光（DUV）曝光機到中國，各界分析可能帶來反效果，背後真正原因為何？荷蘭萊頓亞洲中心（Leiden Asia Centre）研究員盧格特（Sanne van der Lugt）接受《新新聞》訪談時表示，美國向來是全球科技的龍頭，但是在半導體帶動的新產業革命，美國在尖端晶片方面卻依賴亞洲和歐洲，美國當然不樂見這個情況持續下去，於是想辦法打破這個局面，阻止艾司摩爾出口先進的半導體設備到中國。

美國以國家安全為由，要求荷蘭政府配合對出口中國的管制，依她的推測，背後真正原因，美國想打破由艾司摩爾獨占最先進曝光機市場。不過，她也說，背後真正原因很難證實。

在美中科技戰對峙下，艾司摩爾如何維持全球領先地位？盧格特分析，「各界有責任盡一切努力，避免美中衝突惡化，如果美中發生嚴重衝突，對全球將產生嚴重衝擊，這必須全力避免。」

對於艾司摩爾的未來，她認為，「艾司摩爾可能不容易再擁有獨占地位，但是，艾司摩爾從創立以來，面臨無數挑戰，憑著荷蘭人鍥而不捨的精神，艾司摩爾會不斷地創新，向前邁進。」

美中科技戰衝擊下，台積電同樣受到美方政治壓力，赴美國投資設廠，如今因文化衝突，建廠過程不順利，未來在德國投資建廠，可能面臨類似的挑戰，至於在日本投資建廠，目前進展還算順利，且大受日本政府與民眾的歡迎，可是從擇善分工，最大化互補的觀點分析，這顯然不是最好的經濟規模，也不見得能達到美國的最終目的。

▲(左)林本堅認為，出口管制反而幫助中國加速自給自足，艾司摩爾被捲入這場漩渦，也面臨極大風險。圖為艾司摩爾荷蘭總部。（顏麟宇攝）(右)美國以國家安全為由，要求荷蘭政府配合對出口中國的管制，但背後真正原因很難證實。（資料照，顏麟宇攝）

林本堅評估：台積電在台灣擴大投資最適合

林本堅認為，「台積電的海外投資設廠，不論美國、德國或日本，都不如在台灣來得好。台積電在台灣擴展，唯一的風險是中國因素，萬一台海發生戰爭，台積電被占領，是自由世界的擔憂。但我認為這項機率非常低。」

綜合比較美、德、日等國的條件，台積電在台灣發展與壯大是最好的選擇。林本堅分析，「半導體供應鏈的國際分工非常精密，台積電必須有日本、歐洲與美國的材料、設備與器材維護，才能正常營運，如果這些國際廠商不提供關鍵的材料與服務，台積電根本無法正常運轉。萬一最壞情況發生，美國有這些籌碼與中方進行談判。」

地緣政治緊張情勢引爆晶片戰爭，美中兩大陣營壁壘分明，半導體產業出口中國受到管制，最後將使得全球半導體業獲利下跌，人才短缺問題更加嚴重，全球通貨膨漲在所不免。林本堅拋出「晶片和平」的理想，在越南出生的他，希望各界記取越戰所帶來的慘痛教訓，竭盡所能避免戰爭。當時美國不惜投入龎大的人力物力，目的僅為持守越南的南半部。雖然各國作了很大的犧牲，卻沒有達到目的。如今各國不花一兵一卒，南北越都能貢獻自由世界。應當悔不當初，努力維持國際合作以邁向和平。

晶片戰爭與和平，究竟該如何取捨，答案很清楚。林本堅強調，唯有透過國際分工與合作，半導體產業才能蓬勃發展，世界經濟方會繼續邁進，許多棘手問題如氣候暖化、通貨膨漲、能源危機，才能全球互助全力應對，真正和平才會在望。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