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瑪斯突襲,與巴勒斯坦內部權力遊戲

哈瑪斯「9/ 11 式突襲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內部權力遊戲


文/沈旭暉

哈瑪斯突襲以色列,第一日就殺了過百人、又捉了一批以色列人質, 明顯是出其不意,也似是打算進行持久戰。為甚麼選擇這個時機,除了國際地緣政治、以色列內政層面等背景,而在巴勒斯坦內部,也存在微妙互動,去加速這次戰爭的出現。我們必須從哈瑪斯vs 法塔赫的權力鬥爭,去理解這場戰爭, 就會發現哈瑪斯發動突襲,不過是早晚的事:

控制巴勒斯坦自治政府的主流派系是法塔赫,也就是已故領袖阿拉法特的派系,以約旦河西岸為大本營。阿拉法特死後,繼任自治政府主席的是法塔赫的阿巴斯,現年已經88 歲。雖然阿拉法特年輕時是當時全球知名的恐怖份子,但自從得到諾貝爾和平獎,形象就越來越溫和、主流,成為以色列可以合作的對象。雖然他死前幾年有份策劃巴勒斯坦第二次大起義(The Second Intifada ), 以色列始終視他為眼中釘,但法塔赫已經全面建制化,在不少巴勒斯坦人心目中與以色列當權派「 同流合污」、貪污腐化,已經成為套版形象。

十年前,我曾到過法塔赫管治的巴勒斯坦自治政府西岸地方,最深印象的就是自治政府總部、阿拉法特墓等一系列官方建築,都做得非常有氣勢,很容易將以色列那邊比下去。如果單看照片, 還不容易分清楚誰是上風、誰是被殖民者。然後回到以色列那邊,以色列的朋友看見這些照片,無不笑而不語,「 訊息量很豐富」。

法塔赫管治的西岸官方失業率大概13-14%,看來不是非常高( 如果與加沙的40% 比較的話),但一來他們的官方數字有很多水份,也有太多難民難以被統計,二來當地在這樣的條件下,貧富懸殊也非常嚴重,那才是民怨所在。不少法塔赫高層和西岸的巴勒斯坦商人和以色列都有生意往來,這種手法,和中國利用經濟力量的「 銳實力」政策如出一轍。加沙巴勒斯坦人有另一種工作簽證到以色列工作,性質不一樣,以色列也希望他們賺錢多了會放棄武力,但當他們知道了法塔赫和以色列的深度合作, 卻只有更不滿。

阿拉法特有其歷史地位,壟斷最高職位,危機還不會即時出現。但他死後, 巴勒斯坦自治政府主席這個職位就很難由任何人永續,本來巴人議會也修改了憲法,限制主席最多擔任兩個任期,每任四年,這是向美國民主制度靠攏。但阿巴斯在2005 年當選阿拉法特接班人之後,就再也沒有舉行過直選自治政府主席( 這職位也會被小圈子選為「 巴勒斯坦國總統」),連任至88 歲的今天,勢頭還打算永續下去,居然成了全球掌握實權、負責行政運作的最高齡政府首領。至於巴勒斯坦議會的上一次選舉,已經是2006 年,也就是在過去17 年來,巴勒斯坦已經沒有舉行過任何形式的民主選舉,這令西方要支持「巴勒斯坦民主化」,也難以自圓其說。

法塔赫拒絕舉辦新選舉,當然有很多似是而非的理由、技術性藉口,但真實的意圖其實很簡單。2006 年那次最後選舉,哈瑪斯居然得到74 席,法塔赫只有45 席,雖然哈瑪斯的總得票不過比法塔赫多幾個百分點,但也是明顯超前。這令法塔赫非常擔心,因為這結果反映了哈瑪斯不止在根據地加沙地帶受歡迎, 就算在法塔赫的西岸根據地,也越來越成為主流。

當屆選舉之後,阿巴斯逼於無奈委任哈瑪斯的哈拉尼擔任總理,但雙方摩擦不斷,終於哈瑪斯在2007 年全面佔領加沙地帶,法塔赫以此為由凍結議會運作。巴勒斯坦這個國不成國的「一國兩制」,就這樣展開。本來議會選舉定過在2009 年、2013 年、2019 年、2021 年等等,總之就是無了期「順延」,而有理由相信越是延後下去,哈瑪斯大勝的機會就越大。

對哈瑪斯而言,現在發動大規模襲擊是一箭雙鵰:衝擊以色列、拉倒以色列與沙特的和約、為伊朗陣營製造全新議題,而且還可以對法塔赫有效施壓。如果法塔赫政權與這場戰爭全面割蓆,在巴人心目中的剩餘形象,只會一落千丈, 88 歲的阿巴斯已經無力頑抗,到了他死後,哈瑪斯可能就成為當之無愧的巴人領袖。如果法塔赫反而參與這場戰爭, 就會名正言順被以色列內塔尼亞胡的激進路線清洗,本來這屆以色列政府就打算全面管治約旦河西岸,那時候有了藉口,更不用手下留情。屆時法塔赫的巴人領導地位依然被哈瑪斯取代,又失去根據地,同樣是大輸家。

交代過巴勒斯坦自治政府主席阿巴斯和「主流派」法塔赫近年的腐敗,哈瑪斯選擇這時機發動突襲的自身因素,也很值得分析。

首先, 一個通識知識: 哈瑪斯(Hamas )的英文怎麼讀?不少人都不太重視英文發音的語調,單看文字,往往將重音放了在前半部(Hāmas )。但其實「哈瑪斯」的重音必須放在後半部(Hamās ),國際社會的受眾才會明白說的是這個組織。這是因為阿拉伯有很多地方都叫 Hama,阿拉伯人非常喜歡食的豆泥則是叫 Hummus,唯有清晰說Hamās,重音在後,才可以方便區分。

關於法塔赫和哈瑪斯的分別,很多人都會概括地認為哈瑪斯就是昔日的法塔赫,一樣是從事恐怖活動起家,只是法塔赫坐大之後,成了以色列正式談判對象,逐漸主流化,才有了新一代的哈瑪斯崛起。

這樣的概括並非不正確,但忽視了兩個組織的最根本差異:法塔赫可以說是「本土」巴勒斯坦組織,但哈瑪斯的源流卻是「外國勢力」催生的。哈瑪斯的泛伊斯蘭思想更為濃厚,對國界的重視不及宗教,這也是今天它逐漸取代法塔赫的根本原因。

哈瑪斯的母體是著名的穆斯林兄弟會,本來就是穆斯林兄弟會的巴勒斯坦支部,成立於1987 年。穆斯林兄弟會是差不多百年前在埃及成立的基本教義派遜尼派伊斯蘭組織,主張一切以《可蘭經》和《先知聖訓》管理國家。哈瑪斯成立於加沙地帶,就是在埃及的西奈半島旁邊,加沙的巴勒斯坦人甚至可以從埃及外賣披薩,通過地道送上門。( 以色列和埃及簽訂和約之前,曾經佔領了西奈半島15 年,那時候,更是將西奈和加沙連成一體。)

哈瑪斯曾經有過一段短時期有機會主流化,那是在埃及爆發革命,推翻上一代軍事強人穆巴拉克之後,穆斯林兄弟會的穆爾西經過民主選舉,當選為新一任埃及總統。那時候,埃及和哈瑪斯控制的加沙地帶成為天然盟友,而支持穆斯林兄弟會的又有土耳其和卡塔爾,令哈瑪斯領導人一度憧憬可以突破連年的國際孤立。正是那時候,哈瑪斯以為有新的大靠山、大金主出現,減低了對伊朗的依賴,拒絕無條件支持伊朗扶植的敘利亞總統阿薩德,還居然譴責阿薩德殘暴鎮壓反對派,令力挺阿薩德的伊朗非常不滿,一度大規模「經費大減」, 改為支持另一個巴勒斯坦激進派係「 巴勒斯坦伊斯蘭聖戰組織」(PIJ )。為這次「站錯邊」,哈瑪斯付出了沉重代價。

戲劇性的是,穆爾西上台後一年多之後,埃及又爆發政變,新軍事強人塞西將軍上台,將穆斯林兄弟會列為非法組織,穆爾西更在獄中被監禁至死。雖然塞西比穆巴拉克更鐵腕,但西方國家和伊斯蘭遜尼派主流陣營都非常抗拒穆斯林兄弟會,對塞西的「新政」獨裁都予以默許。埃及自然也立刻改變了對哈瑪斯的支持,改為全方位封鎖加沙地帶, 令以加沙為大本營的哈瑪斯面對著以色列、埃及的雙重封鎖,物資經常短缺, 民眾失業率是40%,這是前所未有的嚴峻時刻。


▲2023 年10 月12 日,哈瑪斯武裝分子在以色列靠近加薩走廊舉行的音樂派對發動攻擊,造成至少260 名觀眾喪生。 ( 美聯社)

哈瑪斯要生存下去,對內必須取代法塔赫,成為巴勒斯坦人的主要領袖。但自治政府主席阿巴斯又無限期延遲選舉,令哈瑪斯根本沒有機會通過民主程序得到授權,就只能做最擅長的事:訴諸武力。就算在今次突襲之前,哈瑪斯也已經成功在法塔赫管治的約旦河西岸滲透,以色列也久不久破獲西岸的恐怖襲擊裝置,據報都是和哈瑪斯有關。

哈瑪斯另一個關鍵,就是重新恢復與伊朗的關係,「糾正錯誤路線」。畢竟哈瑪斯實力遠勝PIJ,伊朗也很需要哈瑪斯去完善整個區域的代理人佈局。於是近年伊朗重新接納哈瑪斯之餘,也不斷促進哈瑪斯與黎巴嫩真主黨、也門胡塞武裝、乃至哈瑪斯本來不太支持的敘利亞阿薩德等加強合作。但哈瑪斯要證明自己的價值,還需要通過實際行動去表現。

現在,時機終於出現。哈瑪斯打響了第一槍,既然對內目標瞄準巴勒斯坦領導權,對外目標鎖定要破壞以色列和沙特阿拉伯的「大和解」、為伊朗生存空間減壓,而這些目標都需要長時間達到, 就沒有想過短期內結束戰爭,也早就預計了以色列用最嚴厲的方式報復。某程度上,以色列報復得越狠,上述戰略目標卻越容易達到。

※ 作者為臺灣國立中山大學政治所副教授、臺港國際研究中心副主任 閱讀完整內容
新新聞2023/10月 第19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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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旭暉專欄:哈瑪斯「9/11式突襲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內部權力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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