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盲父打臨時工扛家 讓谷筱霜學會直面生命的勇氣
台灣空手道好手谷筱霜,先是在亞運會逆轉摘金,接著又在全運會上奪冠,堅毅心志的背後,支撐她的,是永不服輸的精神,和始終深愛她的父親。
撰文/徐采薇
▲中華奧林匹克委員會提供
谷筱霜深邃的雙眼依然閃著精光,比賽已經過了兩分鐘,對台灣觀眾來說,亞運五十公斤空手道冠軍賽場上的這前兩分鐘,顯得非常漫長。
對手是來自哈薩克的格貝爾拜(Moldir Zhangbyrbay),她情緒激昂,不時發出慶祝得點的咆哮,格貝爾拜在比賽前三分之二內占盡優勢。
分數上,谷筱霜以○比五落後,但她的腳步依然輕盈,眼神依然清醒,盯緊著眼前的獵物。
時間繼續一秒一秒流逝,比賽只剩一分鐘了。突然,谷筱霜擊出一記後手右拳,閃電般打中格貝爾拜腹部,格貝爾拜朝她臉襲來的拳頭,則以毫釐之差略過她耳際。她終於拿到了這場比賽的第一分,吹響反擊號角。
奇蹟》最後一分鐘 從○比五逆轉奪金
不過,格貝爾拜看起來還是胸有成竹,畢竟她領先的分數多得花不完。
兩人快速靠近,近到隨時會吃拳腳的距離。谷筱霜忽地又踢出一腳勾踢。在格貝爾拜還來不及反應前,腳背已經從她的意識之外捲了進來。
這下緊張了,分數一下子就來到四比五,沒有人能想到戰局會緊繃至此。時間感受忽然緊湊快速了起來,只剩十一秒鐘。
格貝爾拜向後退, 谷筱霜跳步逼了進去,時間剩五秒,砰!砰!左拳、右拳,又中,其他觀賽的台灣選手早已經坐不住了。五比五。五秒、四、三、二、一,時間歸零,裁判指示選手,繼續進行最後一波對決。
格貝爾拜衝進來,但是,谷筱霜左腿又出現在她耳邊了,接著,命中。谷筱霜成為了冠軍,每個觀賽者幾乎都無法置信,這是場驚天動地的逆轉大秀。
谷筱霜終於露出笑容,奮力握緊了雙手,她完成了亞運金牌二連霸,也替台灣抱回本屆賽事第十九面、更是最後一面金牌,追平二十五年前曼谷亞運的最佳紀錄。
此時,坐在我們眼前的谷筱霜,和場上強悍的模樣有點不同,看起來很謙和,談到自己的表現,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確確實實贏下這場比賽了。
谷筱霜微笑說,過去她在處於下風時常會感到焦躁、提早放棄,但這回在場上,她謹記教練說的,「比賽不到最後一秒都還沒結束。」確實,她這次真的在秒數已經變「負」的狀況下,完成了這次的逆轉壯舉。
這是她第二次斬獲亞運金牌,但感動絲毫不減,谷筱霜說,「當下很想哭,第一次得金牌時,因為沒想過會得,比較多的是驚喜和意外;這次因為經歷很多挫折、傷病,更有種苦盡甘來的感覺。」
那一分鐘,不只是一分鐘,其中凝聚了她職業生涯所有的努力、意志,更凝聚了在身後不斷支撐她的父親的願望。其實,谷筱霜小時候最先練的不是空手道,而是跆拳道。國中時,活潑好動的她,瞅著跆拳道是學校唯一的運動校隊,便義無反顧加入。然而,她身材嬌小,腿長比不過別人,最後只好改變跑道。
跨界》受限體格嬌小 從跆拳道轉空手道
升入高中後,谷筱霜決定轉練較多近身摔技、對身高條件不那麼要求的空手道。因個子嬌小,她會盡量善用近身戰術,加上過去跆拳道累積的基本功,腿部的勾踢更是她的必殺技。
跆拳道、空手道都是技擊類運動,但跨界並不容易。谷筱霜必須快速改變收力技巧,因為比空手道,若像跆拳道一樣完全發力,打擊到得分部位後沒有即時拉回,就可能被瞬間反攻。
谷筱霜一點也不願服輸, 點滴改變了自己的技巧,並且維持既有優勢。她就讀的南投旭光高中是傳統空手道強校,隊員們都相當熱血,每天早上要先跑兩百公尺操場十二圈,洗完澡、上完課後,下午兩點到五點,再接著技術訓練,臨近比賽前,還要晚上加練,一天訓練六、七個小時跑不掉。
谷筱霜笑說,「有一次我跑操場跟在學姊後面,對方可能發現我,所以一直加速,我也一直跟,結果後來跑到吐。」日復一日刻苦訓練,她很快在高二的全國中等學校運動會上嶄露頭角,奪得銀牌,這也是她運動生涯的首面全國獎牌。
參加校隊之餘,她也不荒廢課業,始終保持在班上前五名。女戰士從小就學會用最專注的律己精神,掌握自己在人生、在賽場上的命運。
然而,運動選手並不是比賽機器,他們有家庭、有人生,除了刻苦訓練之外,谷筱霜有更重大的生命議題必須面對。她的勾踢厲害,總會從意想不到的角度擊中對手,讓對方猝不及防。而生命中的意外,有時候也就像這種勾踢,人們還沒意識到,就被重重掃中。
▲勾踢是谷筱霜的必殺技,在實戰中更屢次靠這招擊敗對手。谷筱霜提供
低潮》心疼父親一人養家 一度萌退意
谷筱霜的家境本來就不富裕,她兩歲時,家庭更瀕臨崩毀。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一日,全台灣忽然天搖地動,這是一次歷史留名的巨大傷痛:九二一大地震。谷筱霜是南投縣信義鄉的布農族部落孩子,而南投縣信義鄉是地震的重災區。
彼時,谷筱霜的父親谷安昌,在地震後忙著要修補毀損的道路。不幸的是,他正修著,一顆落石竟轟然滾落,直直擊中他的頭部。他很快陷入昏迷,直到兩個月後才清醒,命是救回來了,右眼卻只剩下模糊視力。
谷筱霜那時年紀還小,但這次飛來如勾踢的橫禍,確實深深影響了谷家的未來。
她記不得意外發生的具體情況了,但從小,她都知道爸爸一路走來相當辛苦,加上在她小學四年級時父母離異,從此,養育四個孩子的重擔全數落到爸爸肩上。
她爸爸是真正的生命勇者,雖然右眼近乎全盲,但他早就確信,甚至清楚看到女兒將在空手道領域發光發熱。
於是,他繼續在工地做臨時工,一個月賺三、五萬元,哺育他的子女們。谷筱霜當然把父親的累看在眼裡,「大一到大二這個階段,我一直打不出好成績, 可是出國比賽一次都要三、四萬元,雖然爸爸都叫我不用擔心,而我知道那些錢都是他去借來的⋯⋯。」
但是,當她一把想退出的想法說出來後,周遭的教練、家人紛紛勸她不要放棄,「他們跟我說,如果我放棄,最難過的人會是我爸爸。」每每想到這兒,谷筱霜便有再拚下去的力量。
於是她咬緊牙關,繼續苦練,再打下去。終於,大二之後,谷筱霜獲贊助商奧援,出國比賽的機會也大幅增加,一年至少三次,有了更多跟國外好手交流的機會,她的成績也更上一層樓。
一七年,谷筱霜成功入選亞運國家隊,每月約有一萬五千元津貼,且包辦吃、住、出國比賽等費用,讓她暫無後顧之憂。隔年,她更大放異彩,如願摘得雅加達亞運會金牌。
不過,一切不可能盡如人意。就在努力看似漸漸有了回報,二一年卻再度讓她嘗到挫敗。
當時,日本東京奧運首度、也是目前唯一一次,將源於日本沖繩的空手道納進比賽項目。得知有機會挑戰奧運,谷筱霜當然想把握機會,於是在一年內四處征戰十三場比賽,盡可能累積積分,「當時每個月飛出國,常常回家不到一天又要去高雄集訓,最長一次待在國外兩個多月。」
但天不從人願, 奧運因金牌數有限,決定將空手道五十公斤和五十五公斤級合併,偏偏那年五十五公斤級選手文姿云世界排名第二,導致位居其後的五十公斤級谷筱霜,痛失參賽機會。
眼看一年拚搏全部白費,谷筱霜情緒瀕臨崩潰,她神色黯然地說,「那時候我連去到場館都覺得很痛苦,所以跟教練說想要離開。」
在一起逾一年、同為空手道選手的男友吳峻維,對谷筱霜當時的狀態印象深刻,「一看到她就知道這個人心情很差,加上她當時膝蓋有傷,整個人很消極,完全放棄訓練。」
好在隊友陪谷筱霜到台東旅遊,重新療癒身心,教練也持續鼓勵,她更想起父親不曾放棄的身影。
她終於觸底反彈,就像個打不倒的不倒翁,去年底,先斬獲生涯首面亞洲錦標賽金牌;這次,繼續在亞運取得難能可貴的逆轉勝。
▲谷筱霜的父親谷安昌(右)獨自拉拔四名子女長大,當他外出工作時,伯父(左)也會幫忙照看,兩人是谷筱霜背後的最大支柱。谷筱霜提供
回饋》奪金卻不戀棧 退役後想當教練
冒險有一天還是得走到終點,這次亞運之後,二十六歲的谷筱霜下定決心真正要引退了。
其實,去年八月,谷筱霜身上就已帶傷,大拇指上軟骨剝離、撕裂。儘管現在看起來沒有大礙,但這種傷難以完全復元,時常會讓她隱隱作痛。亞運前兩、三周,她又不慎扭傷腳踝,訓練時一度只能作壁上觀。
「雖然受傷對運動員是難免的,但只能在旁邊看大家訓練,什麼都不能做,也是最難過的。」長年投身技擊比賽,谷筱霜已經累積太多的傷痛了。
在杭州,她是帶著傷場場比賽打,讓「最後一場比賽」因晉級一直延後,直到她在冠軍賽勝出,她的選手之路終於畫下完美句點。
然而,即使退休,谷筱霜並沒有放棄空手道,她決定要轉戰教練。
一年多前,谷筱霜便獲國家訓練中心教練資格,她計畫十二月參與師資培訓,預計明年就能到新北市的國小當教練,「以前想過回部落教,但部落孩子太少,現在覺得到哪裡教都可以,可以回饋就好。」她笑說,現在是換她幫助年輕選手的時機了,就像她的父親支撐她那樣,她今後也會成為台灣好手的後盾。
杭州亞運奪金後,谷筱霜回到了台灣,那天,部落長老們全到了桃園機場接機,為她獻上慶祝凱旋的布農族古調。谷安昌也在那裡等著女兒。兩人一見面,馬上緊緊擁抱在一起,父女大概都想起艱辛的來時路。
谷筱霜用很有情感的聲音說:「我不會後悔,也很感謝自己一路堅持下來。」她將把自己悟得的技術、信念,以及爸爸直對生命的勇氣,全都繼續傳承下去,就像部落流傳不滅的古調那樣,美好,而且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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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錄自
布農族女孩勇闖亞運二連霸踢穿人生高牆
今周刊
2023/11月 第14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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