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效應：26歲女兒vs.63歲爸爸

他們深愛彼此，也都深愛這塊土地，但對國家的未來想像，卻彷彿兩條平行線，最近更因為香港反送中運動延燒，台灣有更多家庭進一步分裂。當中國威脅籠罩，不同的世代有對話、和解、共同尋找出路的可能嗎？

文—林倖妃　攝影—劉國泰

採訪時，《天下》攝影記者請他們拿著能代表自己的小旗。

許國禮想也不想，就伸手拿了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二十六歲的許宛庭，則是選擇了淡綠的旗子，上面寫著「2020，台灣要贏」。藍色與綠色，代表著截然不同的政治光譜，在台北四四南村的陽光下飛舞著。

父女各站一邊，保持適當的距離，不論是心理或是身體。許國禮突然舉起左手，翹起大拇指並伸直兩指作槍狀，向著左側的女兒頭頂比劃，「我要打掉你的思想窠臼，年輕人思想老化，以為蔡英文前衛，其實是錯的。」

幾句話瞬間激怒許宛庭，音調高八度，「蔡英文是中華民國主權保守派，」她相信只有蔡總統能守護中華民國主權。

許國禮從鼻子發出「哼」聲，繼續說，「她就算（將中華民國）刺青在身上，也沒人相信，就像李登輝說他心中有中華民國，從來不講台獨，誰會相信他？」 香港運動，衝擊全球年輕人

兩人為蔡英文吵了起來，背後對「中華民國」的未來想像，像是兩條平行線不斷往前延伸，一個不說統一，說是在中國框架下的「統合」；另一個卻是要擺脫中國的「獨立」。 香港反送中運動對台灣新世代，或許起了潛移默化的深遠影響。

「香港年輕世代的行動，對全球年輕世代都造成衝擊，透過社群彼此連結，也相互觀摩學習，」淡江大學新南向與一帶一路研究中心副執行長、港澳之友協會副秘書長蕭督圜觀察，同時呈現出世代對立問題。台灣早已捲入這波洪流中。

九月底，台北街頭一場「撐香港」大遊行，蕭督圜冒大雨參加，從四面八方來了近十萬人，放眼所及盡是青春面孔。

「學生是不是理解香港問題，我認為還要觀察，」他回想受到的震撼，但他們擔心未來會不會面對和香港同樣的困境，「畢竟台港面對同樣一個結構來源——中國大陸，大家會認為有共同的敵人。」

主辦之一的台灣公民陣線在現場發送問卷，參加理由中最多勾選的是「拒絕一中和平協議」，還高於聲援香港五大訴求。

女兒：中共來了怎麼辦？

許宛庭坦承，香港的狀況的確讓她很緊張。因為中國政府連一國兩制都不遵守，侵略台灣的野心也沒改變，「中共滲透台灣社會很深，我擔心台灣會不會成為下一個香港？」

在《天下》約好要拍攝的前一晚，她傳訊息說，對「具名」受訪感到焦慮。隔天見面，她找到自己的不安來源，「就算小英這四年拚過，但下一個四年怎麼辦？危機始終沒解決，萬一共產黨來了會不會被清算？」她的內心有著深層恐懼。

雖然是成長在被稱為太陽花世代的年代，許宛庭一直都很「冷感」，對反服貿不在乎、對太陽花也無感。她說從小跟著家人對國民黨充滿狂熱，自去年開始關注社會議題，有了完全不同的想法，香港情況更將她推向光譜的另一端。

對香港、對台灣處境的思考，拉開了許宛庭和爸爸的距離。「這是蔡英文最大的本事，把一個家分成兩個家，」許國禮邊說邊感嘆，民進黨不但沒能創造經濟奇蹟，還讓這代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爸爸：穩定和秩序更重要

一九五六年出生的許國禮，在中國大陸經商十三年，銷售高級床墊和家具。三年前因身體不適回台養病，每天聽的是藍營名嘴黃智賢、董智深和唐湘龍的節目，他感覺現在跟女兒根本無法談。

因為意識形態差距太大，「看的書和資訊侷限在一部份，沒有站在高的角度看全貌，就像摸大象一樣，」他批評，教科書「去中國化」後，讓孩子的國族認同錯亂，「他們和共產黨沒有深仇大恨，為何有這麼多恨？就是教育的結果。」

和同輩相較，許國禮身上刻畫著看不見的歷史傷痕。他也是白色恐怖時代下的受害者，從小在砲彈四射的金門長大，在他印象中的父親，雖然是大學畢業的知識青年，卻從未外出工作，晚上也不敢睡覺，總是在沉思，半夜還常有人到家裡翻箱倒櫃。他年齡較長時才從鄰居口中得知，父親長期被軟禁監控。

被共產黨壓迫、吃國民黨的苦，但他總認為，人不能活在過去，也不能活在被迫害妄想中。或許是苦難太深刻，讓他更強調穩定和秩序。很多人說大陸不民主，許國禮不以為然地說，只要不涉及政治，比台灣還民主，只要不挑戰共產黨核心，也就是一黨領政、多黨協商。

「香港既是一國兩制，中共怎會允許普選？這是在挑戰共產黨的領導，」他認為港警太軟弱，報導太片面，只截圖警察打人，沒看到暴徒殺人，「台灣解除黨禁和報禁也是慢慢來，哪可能一步登天？」

成長於戰亂時代，許國禮理解的「民主」，和在解嚴後出生，享受自由如空氣般的許宛庭所要的「民主」，明顯不在同一條線上。

許宛庭內心很掙扎。為迴避父母的廣播音量攻擊，她刻意每晚過十點才回家，閃掉政治性話題、偶爾貼最新新聞訊息到家庭群組，以對抗爸爸的「假訊息」。

「我覺得這樣不太好，政治理念不同還是家人，」身為家中長女，許宛庭陷入沉思，「矛盾的是，家人卻會置我們於危險處境，搞到最後被中共統治。」語氣中多了分自暴自棄。

面對女兒，許國禮的心情也不好受，不久前兩人又為香港反送中起爭執。他現在盡量不講話，以免自己的血壓升高。

但他仍有自己的堅持，「如果她的看法是對的，就代表我是錯的嗎？」許國禮數著，從白色恐怖、戒嚴到民進黨崛起、台灣民主化，他都經歷過，「我認為，我們的判斷才是正確的。」他希望回到以前那個有限度、有規矩的生活。

但在新世代的眼中，「今日香港，明日台灣」的口號，更接近的說法是「今日香港、今日台灣」。此時此刻的香港，或許是一面明鏡，從不同角度，照射出不同世代的認知，以及對未來的想像。

不只是許家父女，許多家庭正上演著兩代間的對立，更需要的是對話，理解不同世代的成長背景，因為對抗無法找到出路。

在新世代的眼中今日香港，明日台灣的口號更接近的說法是今日香港，今日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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