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爛的文學旅行者看見不一樣的移工
星期天,與受訪者相約北車大廳會面。每次踏進這裡都再次提醒我:台灣是個移民社會。從一九九○年代跨國婚姻與工作普及,東南亞移民、移工人數至今已步入近八十萬人,無疑成為台灣人的一分子。雖然東南亞的移民的議題獲得愈來愈多關注,但是一般民眾看見的卻大多是新聞中的社會案件,那些「台灣人」觀點的詮釋。但你有沒有聽過,他們怎麼說?文學在此發揮了它的作用。台灣不只是個移民社會,也是個民主自由,眾聲喧嘩的島嶼。而文學,讓我們彼此感動與理解。
來自印尼南榜省的 Evi Agustika,曾入圍第二屆移民工文學獎佳作,也獲得過第十五屆外籍勞工詩文選集散文優勝。午後時分,身材嬌小的她匆匆趕來,語帶歉意地說另一位受訪者不方便前來,可否領我過去?於是我們抵達雙溪公園。台北陰雨綿綿,Evi在前頭亮晃晃的頭巾像是在對我招手。走進公園涼亭,我準備見另一位受訪者。
抬起頭,映入眼前的卻是一襲華麗漢服的美麗女子。她揮舞一把長劍,銀色將愁雲慘霧劈開了一道光。身著漢服的是Tari Sasha,她連聲說不好意思,由於臨時要幫朋友拍攝作品集只好勞煩我們過來。來自印尼三寶瓏的她早就是移民文學界紅人。不但是第三屆移民工文學獎優選得主,還是PKP的主要創辦者(Komunitas Penulis Kreatif Taiwan在臺印尼人創意作家聯誼會),至今擁有五十多位會員,是目前台灣印尼移民最大的寫作社群。髮髻高豎,一身華麗宮廷服的她完全顛覆我原先的想像。但或許這也正是她們最厲害之處:總是令人驚豔。
寫作社群對我而言,以為是學生時期才有的閒情逸致,但PKP的這群人,平時各有工作,休假時間不固定而且成員遍布全台,卻都不辭勞苦地舉辦讀書會、朗誦會。Evi指了指胸前的PKP胸章,「我們不只有徽章、還有T恤和其他周邊呢!」似乎相當引以為榮。談起社團緣起,Tari笑說本來她只是像一般人,有故事、有牢騷就在FB上貼文,但有一天她想到:「與其貼文,不如認真一點,創造一些有品質的文字」於是幾個好友呼朋引伴創辦了PKP。談起文學,兩人都眼神發亮。到底是甚麼樣的力量,讓這些人排除萬難,對文學充滿熱忱?這讓我更加好奇她們的經歷。
談起來台灣的經過,而Evi五年前來台,她待過彰化、台北、現在則是中壢。Evi說雖然台灣薪水較優渥,但假期的不固定還是一直困擾著她。「但這也是為什麼我喜歡寫作吧!」Evi接著補充,她的寫作題材常是像這類政策不全的處境或朋友在生活上的遭遇。「文學,讓我將這些故事說出來,並讓人們能感受到我所感受的」Evi認為文學,不只是能周遭移工朋友處境讓更多人了解,也讓更多人與她同喜、同悲。
而Tari則坦言第一次來的時候其實很糟糕。二○一一年來台第一份工作竟被要求白天在工廠工作,晚上當家庭幫傭,幾乎沒有時間休息。更慘的是她向仲介反映得到的卻是被遣送回國。但即便如此,為了追求更好的經濟,二○一四年她還是毅然再次來台。她重拾笑容道:之後的經驗就好很多了。而文學讓她得以發聲,除了之前得獎的〈Sempai 前輩〉講述照護者與老人之間的情感,二○一五年她也和其他兩位移工共同自費出了一本《Babu Traveler》(直譯為女傭旅行者),書中記錄下她們在台灣各地旅行的經驗,成為後來印尼移民、移工來台的旅遊指南。「希望可以讓大家看看我們是怎麼看台灣、看台灣人」Tari說道。
聊的愈多,我就覺得親切。即便語言不完全相通,但文學作為共同語言,我們之間並彷彿沒有隔閡,只是一群熱愛文學的同好在閒聊。文學曾經一度趨向抽象創作與經典化而與大眾漸行漸遠。但這些來自東南亞的朋友卻提醒了我,最純粹的文學,都是來自親身經歷,而最純粹的感動可以跨越語言。
訪談結束後,走出公園,台北的雨依然籠罩著,但內心某些陰霾似乎獲得了紓解。過往媒體口中的移工好像都是兩個極端,要不是窮凶惡極的逃犯,要不就是受盡委屈的弱者。但我今天見到的,卻是兩位和我同樣喜愛文學,勇於追求興趣的女子。Evi 熱愛旅遊,至今已經走遍台灣大小景點。而Tari特別鍾愛Ferit Orhan Pamuk、Paulo Coelho、Umberto Eco,信手拈來各個都是當代文學大師,不只是寫抽空寫作,休假時也會當攝影模特兒、活動主持人以及在空中大學Universitas Terbuka進修傳播學。其實他們也和我們一樣,充實的過著生活。
是的,關於東南亞移工的那些悲劇、那些不公,確實如烏雲般持續籠罩著;但是,她們離鄉背井打拚的勇氣,多才多藝與對生活的熱情,也同樣燦爛的從雲後透光乍洩出來。而台灣作為一個乘載眾多移民的自由島嶼,最難能可貴的就是讓每個聲音都能出現,也都能被聽見。
臨走前,我問到這屆移民工文學獎你們有準備投稿嗎?只見兩人都充滿自信,異口同聲的說:「當然,我們每年都一定會投稿!」語氣之自信雀躍,彷彿今天沒有烏雲,晴空萬里似的。
Evi Agustika〈在寶島的第二個家〉 (第二屆移民工文學獎佳作・節錄):
「我從剛剛一直在媽媽的身邊,也跟著沈醉在這個歡樂的氣氛裡。我非常感激這個家族對我的恩情。我會永遠記得,全家人是如何鼓勵我到痊癒,使我堅強的面對我的病。也是這個家教我真愛的意義。真摯的愛情,無關階級、種族和宗教。真的!這是我餘生會記住的一個教育。我在黃家人面前說:『謝謝你們給我大大的愛,希望幸福與祝福圍繞著這個家庭的生活。』」
Tari Sasha(筆名Prabu Agnyna)〈Senpai前輩〉(第三屆移民工文學獎優選・節錄):
「我是一名老人家看護,日常行程平板無奇。照顧前輩一點都不麻煩。他時常無力的躺在床上望著天空,淚眼汪汪。我照顧他將近一年,狀況未見一點好轉。過去,他獨自與病情搏鬥近五年時間,之前曾住過養老院,但現在他只想回到自己家度過餘生,也因為這樣,我才會在這裡,照顧逐漸老去的英勇男子。」
黃文彬
高雄人,紅毛港長大的海邊囡仔。愛死文學與電影,希望在餓死之前能繼續走下去。中山大學中文系畢業,目前就讀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剛開始接觸研究東南亞移民、移工在台灣的書寫。
盧明威
出生於印尼雅加達,曾長期居留新加坡、馬來西亞,現居台北。現就讀於國立台灣藝術大學視覺傳達設計碩士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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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錄自
燦爛的文學旅行者 看見不一樣的移工
聯合文學
2019/4月第4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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