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穎

台灣救援柬埔寨人口販運集團受害者的行動如火如荼進行，部分輿論轉向批評受害者「 無知」、「 貪婪」 或根本是詐騙集團的共犯，但在協助救援的立委與民間團體眼中，正是這樣的風氣，讓原本就處於弱勢位置的受害者難以融入社會。

「我給你受害者妹妹的電話。」「要先聯絡台商。」「我已經和教會講好了！」過去一個月，民進黨原住民立委伍麗華辦公室的電話聲此起彼落，湧入超過20 個人口販運受害者家屬的陳情案件，有政府官員回報最新動態，有民間資源支持救援行動，唯一的目標就是「 把人帶回來」。 受害者與倖存者被扣上笨蛋和壞蛋的帽子

伍麗華提到的「受害者妹妹」來自花蓮的原住民部落，父親過世、母親改嫁， 多年來和兩個哥哥相依為命，兩周前得知前往柬埔寨工作的哥哥在當地死亡，卻沒有錢、沒有能力前往當地認屍，只好求助立委。而向伍麗華陳情的其他案件中，還有許多無力的家庭。

幸福的家庭都很相似，不幸的家庭各不相同。伍麗華接著說，還有一位受害者在海外向她聯繫陳情，聯絡不到家人，但需要支付一筆錢給公司後才能買機票回台，服務處依著線索找到的是醉倒在家、不省人事的母親。

「我常常問自己，如果那是我的人生遭遇，我會跟他們不一樣嗎？」伍麗華感慨地說，隨著救援與調查行動陸續進行，部分輿論在受害者與倖存者扣上「笨」、「貪心」、「本來就是犯罪集團」的帽子，但她卻秉持著一個信念：「不應該用任何理由拒絕想回家的人。」

致力於打擊現代奴隸、人口販運與強迫勞動的英國社會企業憫研顧問（Humanity Research Consultancy ）創辦人江玉敏就指出，這些人不只是單純的失蹤詐騙，受害者前往當地之後被逼迫替詐騙集團工作，若不服從就會遭受暴力對待，甚至因績效不好而遭到轉賣，已經涉及人口販運。 部分失聯台人有前科，但的確在柬埔寨遭不當對待

在新聞爆發後，各縣市警察局共訪查了近5000家戶，發現近400 起赴柬埔寨失聯案件，目前仍有超過300 人等待營救。其中台北市接獲27 人報案，清查身分發現7 成5 以上都有詐欺、組織犯罪等前科，其他縣市也都發現部分失聯的台灣人在台灣背有前科紀錄。

「不是有前科就該死！」江玉敏也從新聞上看到這些數字，但她指出，不管他們在台灣的犯罪紀錄、前往緬甸或柬埔寨的動機，可以確知他們在當地受到不當對待，包括毆打、電擊、性暴力與限制自由，這都已經涉及強迫勞動與人口販運。

一位長期在原鄉部落服務的社工就指出，原鄉部落因資訊落差、社交網絡封閉，過去就經常成為詐騙集團下手的地方，住在部落的以老人為主，早期有原住民保留地的土地借貸爭議、近年則是以購買保健食品、投資保險為由進行詐騙。

這位社工觀察，部分家庭因長者年紀漸長，回到部落照顧的青壯年也只能從事鄰近地區低薪、臨時的工作，在地就業條件不足，工作不穩定又經常落入失業的困境，又因為較不懂法律、不知如何保護自我權益，就容易鋌而走險加入詐騙集團的工作。 屏東近50件個案有17件發生在原鄉部落，占3分之1

社工又分析，部落的人際關係緊密，工作機會往往一傳十、十傳百，尤其這兩年景氣不穩定、時逢畢業季，初步入社會的部落青年未必了解就業市場行情，就會成群結隊出國「 淘金」。各縣市警察局陸續訪查家戶後發現，以屏東縣近50 件最多，其中有17件都發生在原鄉部落，占了3分之1。

事實上，從不少縣市警察局公布的新聞稿當中也能發現，除了有部分個案是有犯罪前科，但台北市警察局也提及受害人背景不少是中輟、單親或隔代教養，更有家長已經1年沒見過小孩了，只是聽說他好像去了柬埔寨，略有不安才來報警。

台南市刑警大隊也分析柬埔寨失聯者背景，第1種是單純被騙不知情，第2種因欠債遭半強迫前往，第3種明知從事詐騙的偏門工作仍前往，這些多數出身單親或問題家庭。平時就沒有完整的社會安全網支持的受害者，在有經濟或情感需求的狀況下，就容易受到誘騙。

全球反詐騙組織（GASO ）也是參與救援的民間團體之一，成員Sammy 就曾協助救援的被害人背景分析，約有2 成的受害者是詐騙集團的成員，因待遇、收入不如預期想要回台而被轉賣或虐待，其他的受害者又可以分成「無知小白」和「專業人士」。 待救援案件背景多元，有財經弱勢也有企業二代

Sammy 指出，這些詐騙有個共同的特徵就是「朋友介紹」，有些年輕人固然是全然不了解海外求職眉角與行情而被詐騙，但也有些專業人士則是收到前往柬埔寨、緬甸翻譯、表演、導遊、幫忙擬定合約等工作邀請，公司喊出的高薪實屬合理，若沒有特別警覺，的確容易受騙。

GASO 在前陣子聲明不再救援台灣人，一大原因即是認為，在政府與媒體已經大力警示、宣傳的狀況下，近期仍不顧一切前往柬埔寨的台灣人多半屬於犯罪集團同夥，「救回來不久又會回到詐騙集團工作！」GASO 簡單扼要分析不同時期的受害者背景。

江玉敏手邊約有20 個待救援的案件， 背景多元，或處弱勢社經地位、或是企業主二代，但都以年輕人為主，不乏17、18 歲初出社會的青少年。「 高中畢業的青少年，不一定了解就業市場，對於海外求職也不熟悉，未必是因為貪心或好高騖遠甚至是自願成為犯罪集團的一份子。」

自行從柬埔寨逃回台灣的倖存者、34歲的楊維斌就提到，他過去從事按摩師的工作，一個月收入7、8萬元，但在疫情期間收入一落千丈，一個月只賺1、2 萬元，同時還要支付生病家人的醫療費，生活無法負荷，所以今年初在人力銀行看到柬埔寨的工作機會就決定前往。 「急需錢就容易落入詐騙集團的圈套」

楊維斌提及，當時公司方承諾的薪水約每個月新台幣5、6 萬元，並非特別高薪，他也曾經透過朋友了解該公司的背景與位置，可以說是做好全盤考慮與調查後才前往，到了當地的住所被沒收護照後，才發覺有異樣。

「當時有擬定了跳樓、爬牆等各種逃出去的方案，還為此在房間裡練分腿蹲！」楊維斌在當地被軟禁了58天，過程審時度勢，觀察集團人員的生活習慣，同時聯絡已經先行逃出的同夥，才終於躲過監視，順利逃出。

事實上，伍麗華在7 月中接到的第一起陳情，當事人因罹癌需要籌措醫藥費，決定前往柬埔寨嘗試高薪工作，在台灣的妻子因聯絡未及而向她求援。她認為，許多前往柬埔寨求職的受害者，雖然未必是弱勢群體，但都是當下的處境急需一筆錢，才會落入詐騙集團的圈套。

伍麗華在過去一個月也接到超過20 件陳情案件，都是採用官方管道，支付「贖金」將人帶回，贖金從10 萬到80 萬元不等，不是一筆小錢，她只好四處找資源，但難免遭到質疑：「為什麼要幫這些貪心的人？」而她也發現，受害者親友因為輿論批評，越來越擔心出面幫忙。 一旦被認為是「 活該」，將不利於其他倖存者發聲求援

伍麗華認為，必須看到犯罪背後的成因，要課以刑責但也要有社會支持，否則倖存者只會一步一步走上更艱辛的路；倖存者回到台灣後，除了依照程序進行偵訊，更需要創傷輔導、職涯協助等資源介入，才能回歸社會。

針對原鄉部落因經濟需求而赴海外求職的問題，伍麗華表示，原民會在各原住民的鄉鎮市區都有原住民家庭中心、就業輔導員與金融輔導員，應該要扮演宣傳反詐騙、引介穩定工作、媒合財務融資的角色，不要讓部落青壯年為了生活所需鋌而走險。

不過部落社工也坦言，這些業務平時都有在進行，但是最大宗受害的部落青年平時並不待在原鄉部落，不容易直接接觸。伍麗華則認為，最終要從教育與社會網絡著手，讓需要援助的人可以在既有的制度與環境中獲得資源。

「八大就活該被虐待、被轉賣嗎？」江玉敏提到，第一位倖存者皮皮現身之後，卻因她過去的工作背景遭受霸凌， 一旦倖存者被認為是「活該」，將不利於其他倖存者發聲求援，他們的重生之路才剛要開始，期待社會有更多的包容與理解，政府也應該提供重回社會的資源，共同打擊人口販運。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