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政壇首位「被出櫃」同志 從17萬人遊行見證台灣性別平權
法國巴黎副市長來台參加同志遊行,也與台灣交流數十年從事人權倡議工作的經驗。走過同志與愛滋患者人權灰暗之路,他為何以「倖存者」身分自居,持續在這條路奮鬥?
撰文/馬揚異
六十五歲的老人披著法國國旗,右臉畫了一彎彩虹,手揮彩虹小旗,走在人潮洶湧的台北市仁愛路上。
十月二十八日這天,台灣舉辦年度的同志遊行,共有十七萬多人走上台北街頭。穿梭在整群年輕人之間,這位老人突然也青春了起來,任由身體隨著花車的舞曲搖擺,他露出微笑時,頰上的彩虹綻放地更加燦爛。
眼前的老人是法國巴黎的副市長羅梅洛-米歇爾(Jean-Luc Romero-Michel)。今年,他應台灣國家人權委員會主委陳菊之邀,從法國遠赴台灣,出席台北的同志大遊行。
在法國的同志與人權運動中,羅梅洛有著標誌性的意義與地位。他是法國第一位「被出櫃」的政治人物,也是法國政界首位公開自己是愛滋病毒(HIV)反應陽性的帶原者。從一九八○年代開始,他就積極倡議性別平權,也致力推動愛滋病防治、安樂死。曾任巴黎區議員的他,於二○二○年接任巴黎副市長,負責城市的人權、社會融合與反歧視工作。
儘管不再年輕,但羅梅洛在人權倡議上,始終顯得精力充沛。遊行當天,隊伍緩慢地走走停停,將近一小時中,羅梅洛振奮地揮舞手中那面彩虹小旗,幾乎不曾停歇。從政二十多年來,他更像是法國政壇的舞旗人,致力讓社會看到性少數與弱勢族群的存在。
見證台灣同志人權領先亞洲
「同志遊行很重要。它不只是一場慶典,更是要告訴社會『我們在這裡』。我們要讓政府知道,我們想要一個尊重、包容的社會。」兩天後,羅梅洛接受《今周刊》專訪時表示:「現在社群媒體上常常出現恐LGBT族群的言論,這會導致許多年輕族群以為恐同還是社會常態,但實際上不是。」
羅梅洛笑說,這次參與台灣的遊行,讓他非常震驚。一方面是參加人數眾多,小小一片土地,竟然能在遊行中匯集超過了十七萬人;另一方面是,這次的遊行中,也有很多異性戀共同響應,當天路上,不乏抱著小孩的夫妻走在隊伍裡:「這表示台灣社會非常開放,未來也會有更多(性別友善)的盟友持續加入我們。」
另外,他也觀察到,許多國外的朋友也加入了這次的遊行,「這對台灣而言,是一個很正面的現象,表示台灣在同志人權方面領先亞洲。很多人在自己的國家,是無法爭取到這些權益的。」羅梅洛說。同志遊行,讓台灣在某種意義上,已是亞洲民主人權的象徵。看到那麼多外國人歡樂地出現在遊行,讓他十分印象深刻。
為性別平權奮鬥數十年的他,比任何人更能理解,這份歡樂、尊嚴,無論對法國或台灣人而言,多麼得來不易。
經歷過警察盤查、社會歧視
羅梅洛出生、童年時期,法國掌權者仍是保守的右派,他直言:「當時法國的同志處境,太惡劣了。」
他成長於法國北方小鎮,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似乎更容易被男性吸引。然而,那畢竟是個壓抑的時代, 即使一九八○年代,法國左派政府上台,終於將同性戀除罪化,社會氣氛對同志族群卻仍充滿歧視。
他大學時,離開家鄉,來到巴黎。羅梅洛記得,當時自己跑去同志酒吧,仍然不時遇到態度強硬的警察,「他們會一直搖你、要求你出示證件。」警察顯然是視同志「非我族類」,特意針對,「但當下,你什麼事都不能做。」
羅梅洛語氣沉重地說。不過,他並不想一直吞忍,畢業後,他馬上投身政治,因為政治是改變現狀「最有效的方式」。他從國會助理做起,協助進行人權倡議十多年,接著也投身議員競選。
然而,二○○○年,他的政治生涯又面臨了一記沉重打擊。
當時,羅梅洛已經接受了法國《世界報》(Le Monde)專訪,準備好要在○一年的競選後,公開出櫃。不料,在政敵的操作之下,另一份雜誌在選前,就先曝光了他的同志身分。「 當時的處境非常艱難。」羅梅洛說。突如其來的「 被出櫃」讓他措手不及,不僅來不及跟家人解釋,在競選上也遭遇反同選民的不支持。
不久後,羅梅洛決定主動退出那年的市議員選舉。藉由這次棄選,羅梅洛以退為進,從此不僅大方公開同志身分,更在○二年出書、進一步揭露自己是愛滋病陽性帶原者,在那之後,他站在更顯眼的位置積極為同志與愛滋病患人權倡議,至今已經出版十二本書。
一四年開始,他獲選巴黎第十二區議員,二○年至今,他出任巴黎副市長。政治之路的成功,證明他不但沒有因為「被出櫃」經歷而挫敗,反而得到了更大的聲勢與支持,更協助了法國往同志平權之路向前邁進。
一三年,法國比台灣早六年讓同性婚姻合法化。回首性別平權的來時路,羅梅洛笑說:「八○年代,法國一份知名報紙做過一個民調,詢問民眾是否接受自己的小孩是LGBT族群。當時,高達八○%的人都表示『不接受』,但到了今天,這個數字倒轉過來了!」
長期面對強權與歧視,讓羅梅洛對弱勢族群與少數的人權議題很能感同身受。作為巴黎副市長,他除了關注性別議題,也重視法國難民權益,更經常為國際間的人權運動發聲。去年中國爆發「 白紙運動」, 羅梅洛在巴黎的遊行中公開聲援維吾爾人;甚至在過去許多場合中,他也積極對台灣抵抗中國威脅表示支持。
這次邀請羅梅洛來台的陳菊也說:「他是一個人道主義者,自己本身也是出櫃的同志。他對於弱勢族群可能遭遇的問題有所體認,認為政府有責任給予他們照顧、讓他們跟任何人都一樣是受到平等的對待。」
陳菊特別拿出去年她邀請羅梅洛來台參加同志遊行後,羅梅洛回覆答應的信函。信件裡,他引用作家卡繆的詩句:「在深寂的寒冬中,我的心中有著不滅的炙夏。」走在未竟的人權之路,羅梅洛似乎也有燃燒不盡的熱忱,持續照亮灰暗的前途。
為離世的伴侶、朋友們奮鬥
三年前,羅梅洛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刺青。訪問結束後,他脫下水藍色西裝外套、捲起襯衫袖口,展示右前臂上一行黑青色的符號。他向我們解釋,那是泰文「倖存者」的意思。
作為一名同志、愛滋帶原者,他一方面見證社會的進步,另一方面,也目送著朋友一個個離世。一八年,他的伴侶因用藥過量猝死,過去許多年輕時期的朋友,也陸續死於愛滋病。一次次的道別,像是提醒他,這條路始終還沒走完。
「想像一下,我在你這個年紀認識的朋友,如今十個裡面有八個已經過世了。我很幸運能夠活下來。」羅梅洛看著我,幽幽地說,「但幸運是一件痛苦的事。想到身邊的朋友都死了,你會覺得: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被留下來?」
近年,他不只持續推動法國愛滋患者可以匿名、免費得到處方箋,也持續宣導「藥物性愛」(chemsex)的危險性,希望透過教育推廣,減低同性戀者使用藥物造成的危害。訪問當天早上,他看到非洲塞內加爾一名男同志的屍體,從墳中被掘出、當眾焚燒的新聞,馬上聯繫巴黎市政府同仁,要立刻發聲明譴責暴行。
那是他作為倖存者的責任:活下來的人,要為死去的人持續出聲。那份責任成為羅梅洛寒冬裡的炙夏,持續發光發熱。就像遊行當天,他那隻刺著「倖存者」的手,始終揮舞著彩虹小旗,整段路上,不曾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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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錄自
走過人權暗黑 巴黎副市長的 「倖存者」告白
今周刊
2023/11月 第14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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