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爾有限公司
「各位先生女士,歡迎來到華雷斯城(Ciudad Juárez),當地時間為早上八點。」時值十一月,天寒地凍,英特捷特航空(Interjet)2283號班機滑行於墨西哥沙漠的跑道上,機上一名乘客神情緊張,不斷撫摸藏在襪子裡的小東西,不知自己是否犯了大錯。華雷斯位於美墨邊境,粗曠嘈雜,白天炎熱,夜晚寒冷,乃是將古柯鹼(cocaine)走私到美國的主要門戶。它與德州邊境僅隔一道金屬牆,也恰好位於太平洋沿岸與墨西哥灣沿岸的中央,走私者長期在此地聚集出沒:毒梟大賺不義之財,然後揮金如土,購買拉風跑車,入住華麗豪宅,但囂張不了多久,通常會死於非命,躺進華麗的墳墓。在早晨的陽光下,這位緊張的乘客直眨眼睛,走向航站大廈,看見身穿迷彩裝、頭戴巴拉克拉瓦帽(balaclava)的海軍陸戰隊員鎮守出口,但他不是「毒品騾子」(drug mule)。這位乘客就是我。
我走進航站內最近的廁所,把自己鎖在小隔間裡,然後取出小東西。那是一個精巧的黑色電子裝置,大小約等於打火機,只有一個按鈕和一顆LED燈。我幾天前待在墨西哥市(Mexico City),當地安全顧問給了我這個裝置,因為他擔心眼前年輕天真的「英國佬」前往華雷斯城時,可能會惹禍上身。我是首度造訪華雷斯。當地敵對的卡特爾(cartel)雇用職業殺手(hit man),彼此在洋溢殖民時代風格的市中心與爐渣磚(cinderblock)房舍林立的貧民窟你躲我藏,四處廝殺打鬥,因此華雷斯最近才贏得「全球謀殺率最高的城市」(world’s most murderous city)的封號。當地報紙和電視新聞不斷報導路邊處決、集體屠殺後埋葬死者的殺人坑(mass graves)和千奇百怪的肢解人體方式。
記者若喜愛追根究柢,經常會被人用封口膠帶(masking tape)綑成木乃伊,然後丟進汽車行李箱滅口。千萬不可在華雷斯城冒險。因此,我該做的就是依照顧問遞給我裝置時的指示,抵達之後按下按鈕、等待LED燈亮起,然後把它藏在襪子裡。只要燈持續閃爍,萬一我沒有住進旅館,顧問便可追蹤我的行踪(至少能知道我右腿的下落)。
我在小隔間裡,悄悄拿出追蹤裝置,把它翻面後壓下按鈕。我等待著,但燈一直不亮。我很困惑,於是又按了按鈕。沒有任何動靜。我又敲又搥,按住按鈕。在接下來的幾分鐘,不管我如何想辦法啟動裝置,燈死都不亮。我萬般無奈,只好把這個廢物塞回襪子裡,收拾好東西,小心翼翼地走到華雷斯城的街道上。裝置已經掛掉,我只能靠自己了。
我是有點膽怯的商業記者,竟然被派去報導全球最奇特且野蠻的販毒產業,本書就是講述這段採訪歷程。我在二○一○年抵達墨西哥。當時,該國政府正雷厲風行,大舉掃毒,因為毒梟(narco-cowboy)早已拿著鍍金的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Kalashnikov)橫行霸道,某些墨國地區幾乎陷入無政府狀態。二○一○年,在墨西哥遭殺害的人數超過二萬,約為整個西歐被謀殺人數的五倍。隔年的暴力局勢將會加劇。電視新聞快報幾乎千篇一律:每週都有新案件,不是警察貪污腐敗,就是官員遭到暗殺,甚至大批「毒販」(narcotraficante)被殺害之後,軍隊會大舉鎮壓,或者毒販之間又會自相殘殺。這就是毒品戰爭,但販毒組織顯然逐漸占據上風。
我以前待在歐洲和美國時,偶爾會從消費者的角度撰寫討論毒品的文章。如今我置身於拉丁美洲,親眼見識了毒品產業驚人的供貨端。我撰寫愈多探討「販毒」(el narcotráfico)的報導,愈瞭解這個產業最像「組織嚴謹的跨國企業」。它的產品經過設計、製造、運輸和行銷等過程,最後販售給全球二・五億的人,年總產值約為三千億美元;如果毒品產業是個國家,將可躋身全球四十大經濟體之列。
經營這個產業的人,都散發一股冷酷陰險的魅力,總愛取駭人聽聞的綽號〔有個墨西哥毒梟的外號是「食孩魔」(El Comeniños/The Childeater)〕。然而,每當我到監獄拜訪毒販時,他們往往會對我吹噓和抱怨,不禁令我想起公司經理。一位薩爾瓦多嗜血幫派的頭目在炎熱的監獄牢房向我炫耀,說他的同夥掌控了一大片土地,而且喋喋不休,老愛聊一份新的幫派休戰協議(gang-truce)。聽他的口氣,會誤以為某位執行長正在宣布合併計畫。我還遇到一位魁梧的玻利維亞農民,他種植古柯(coca,提取古柯鹼的原料),興致勃勃地談論新種的成群毒品作物,猶如開店的園藝家,神采飛揚,滿口專業知識。
那些最冷酷無情的歹徒,經常向我講述同樣困擾企業家的日常問題,譬如:如何管理手下、規避政府法規、尋找可靠的供應商,以及和宿敵打交道。
他們的客戶類似於消費者,會提出相同的要求。這些毒品買家猶如其他行業的客戶,會搜尋新產品的評論、愈來愈喜歡透過網路下單,甚至要求供應商負起某種程度的「企業社會責任」(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你可以透過「暗網」(Dark Web)使用比特幣(Bitcoin)匿名購買毒品和武器。我進入這種地下暗網時,跟一位冰毒(crystal-meth,又譯甲基安非他命)菸斗交易商打交道,這位仁兄和亞馬遜的銷售代表同樣細心。(老實說,我想收回這句話;這位交易商的服務更加週到。)我對全球販毒產業瞭解愈多,便愈想知道若將它視為企業來報導,會出現哪種結果。結果我就寫了本書。
我透過經濟學家的眼光去檢視非法販毒產業時,立即注意到許多事情,其一是緝毒官員會提報令人印象深刻的數字,但這些數字毫無意義。我抵達墨西哥之後,不久便在提華納(Tijuana)看見有人放火焚燒一大批毒品。士兵點燃了火種,然後退得老遠,只見一百三十四公噸的大麻(marijuana)陷入熊熊烈火,濃濃的刺鼻煙霧滾滾上升。緝毒人員從市郊倉庫的六個貨櫃中找到這批藏匿的毒品,破獲墨國史上最大宗的毒品犯案。
這批毒品準備要出口,密封於一萬五千個沙袋大小的包裹內,上頭印著動物標誌、微笑圖示和荷馬.辛普森(Homer Simpson)卡通圖案,毒販以此表示這批貨將送往何處。緝毒人員測試和過磅這些包裹,然後拍照存證,隨即將其高高堆疊,淋上柴油後點火燒毀。大批民眾圍觀這熊熊烈火,手持機槍的士兵嚴防有人站在下風處,免得他們聞到氣味後產生幻覺。該區的墨西哥陸軍指揮官阿爾方索.杜瓦爾特.穆希卡(Alfonso Duarte Múgica)將軍自豪地宣布,這批破獲的毒品價值四十二億披索(peso,又譯比索),當時相當於三・四億美元。某些美國報紙甚至加油添醋,根據這批毒品可在美國販售的價錢,宣稱其市值高達五億多美元。
只要合理去分析,便會發現雙方都錯得離譜。杜瓦爾特將軍計算市值時,似乎是根據在墨西哥買一克大麻大約只需三美元來推估。根據這個價格,那批一百多公噸的大麻自然有約略三億美元的價值。在美國,一克大麻可能索價五美元,五億美元的市值便是如此估算的。即使只是粗略估算,背後的邏輯似乎很合理。然而,這其實很荒謬。不妨考慮另一種令人上癮的拉丁美洲出口貨物:阿根廷牛肉。若前往曼哈頓的餐館吃飯,八盎司的牛排可能要價五十美元,亦即每克二十二美分。按照杜瓦爾特將軍的邏輯,半噸重的小公牛就得開價十萬多美元。
養牛戶必須先屠宰小公牛,然後包裝和運輸牛肉。牛肉送到餐館,又得調味和烤製,等到端上餐桌之後,每片牛肉才有五十美元的價值。因此,牛肉產業的分析師絕對不會根據紐約餐廳的牛排價格,以此估算在阿根廷草原上吃草的公牛有多少賣價。然而,當局在阿富汗緝獲海洛因(heroin)或在哥倫比亞截獲古柯鹼時,偶爾就會如此估算破獲毒品的價格。
其實,毒品如同牛肉,必須歷經漫長的增值鏈(value-adding chain),才會有最終的「場外價格」(street price)。一克的大麻在墨西哥市的夜店可能要價三美元,在美國大學宿舍則可賣到五美元。然而,這批大麻仍然藏在提華納的倉庫,尚未走私出境、切分為零售包裝,以及偷偷摸摸兜售給消費者,它們的價值當然要低得多。根據最佳估算數字,墨西哥的大麻批發價格約為每公斤八十美元,亦即每克只有八美分。按照這個價格,在提華納破獲的大麻只值一千多萬美元,或許價值更低,因為藏匿一百噸非法商品的人,絕對無法依照千克的售價去銷售。這批破獲的大麻確實很大宗,而且毫無疑問,損失毒品的卡特爾將飽受打擊。多數報紙宣稱,這宗三・四億美元的毒品破獲案將可重創組織犯罪,但這僅是憑空幻想:毒販實際蒙受的損失,可能不到這個金額的百分之三。
估算在提華納某個大型倉庫破獲的大麻價值時都能錯到這般離譜,我於是狐疑:假使應用基本的經濟學,從嶄新的角度分析毒品交易,會發現哪些蹊蹺呢?再檢視一次毒品卡特爾,便能清楚發現,販毒組織很像合法企業。哥倫比亞的古柯鹼製毒販管控供應鏈來維持利潤,與美國零售企業沃爾瑪(Walmart)如出一轍。墨西哥販毒卡特爾利用加盟連鎖擴張版圖,跟麥當勞有樣學樣。
在薩爾瓦多,渾身刺青的街頭幫派分子曾經彼此殺伐、不共戴天,如今卻發現,共謀互利偶爾比相互競爭更有利可圖。加勒比海的罪犯將惡臭的島嶼監獄當作就業中心,暗中招兵買馬,解決人力不足的問題。毒品卡特爾猶如大型企業,已經嘗試離岸委外(offshoring),把問題轉移到更脆弱的國家。毒販達到某種經濟規模之後,會仿效多數公司,致力於多角化。此外,他們跟大街的零售商一樣,飽受網路購物的衝擊。
從經濟和商業的角度去分析毒品卡特爾似乎極為反常。然而,如果不瞭解毒品交易的經濟情況,並且不斷引用虛幻的數據(比如在提華納燒毀市價五億美元的大麻),就會迫使政府採納無效的政策,平白浪費公帑與犧牲無辜生命。全球納稅人每年花費一千億美元打擊非法的毒品交易。
單是美國聯邦政府就耗費了二百億美元,一年逮捕一百七十萬名毒販,將其中二十五萬人送進監獄。在生產和運送毒品的國家,軍方不斷打擊販毒產業,枉死人數之多,令人眼花撩亂。墨西哥的謀殺率令人生畏,但是在其他位於古柯鹼運送路線的國家,謀殺害命更是觸目驚心,每年有數千人因為打擊毒品集團而慘遭殺害。公共投資的規模龐大無比,但反毒證據卻過時老舊。
當我沿著販毒路線追查時,發現從玻利維亞到英國政府都一直在犯四大經濟錯誤。首先,各國都過分關注如何抑制毒品供應層面,但根據基本的經濟學原理,解決需求層面才更合理。切斷供應鏈與減少毒品需求量相比,前者更容易刺激毒品價格上揚,促成價值更高的犯罪市場。其次,有害的短期主義(short-termism)陰魂不散,各國政府短視近利,不願早期介入,寧可事後花錢收拾爛攤子。
一旦預算吃緊,首先便刪除囚犯更生(prisoner rehabilitation)、創造就業機會與成癮治療之類的計畫,但是卻不斷挹注資金支援前線執法(可達成相同目標,但成本更高)。第三,毒品卡特爾採用敏捷靈活、無國界的全球商業模式,但政府的管制手段卻極其笨拙,仍然跳脫不出國家範圍。因此,毒販發現各國並未聯手打擊毒品時便會鑽漏洞,從某個司法管轄區逃到另一個管轄區求生存。最後要談根本的問題,就是各國政府誤將禁止(prohibition)與管制(control)劃上等號。
販毒產業有數十億美元的利潤,而政府下令禁毒,起初看似合理,卻誤將販毒專利權拱手讓給全球最冷血無情的組織犯罪網。我愈瞭解毒品卡特爾如何做生意,便愈猜想:倘若毒品合法化,毒販是否不會從中獲益,反而會走向滅亡?
後續章節會補充說明這些論點,但最要緊的是:只要體認毒品卡特爾是仿效大型跨國企業的方式運作,便更容易預測毒販的下一步行動,同時確保投入的反毒資金與人命沒有白白浪費。本書既是毒梟的商業手冊,也是擊潰他們的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