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我們的文化陳規
Introduction: Our Cultural Rut
災難威脅著我們的世界。戰爭持續不斷,恐怖主義司空見慣,移民尋求庇護。貧窮問題極端嚴重,不平等的程度正在成長。種族緊張關係日益升高,女性受到虐待。氣候變遷的危機逼近,種種疾病失控蔓延,健康照護費用節節高升。學校環境逐步惡化。新聞讓我們大受打擊,心情低落。
這些危機的範圍與規模都極其巨大。以其涵蓋範圍之廣,要是沒有廣泛的合作,這些問題都不可能被解決。的確,真正的解決方案需要信念與價值觀互有衝突的歧異團體攜手合作。不只是好戰分子需要停止對抗、種族主義者需要停止歧視、無知的傻瓜需要學到基本的事實;除此之外,我們之中不是好戰分子、種族主義者或傻瓜的人,儘管有差異跟歧見,也需要共同努力。除非有幾個各有不同目標與預設的國家,對於難民問題的本質與解決方案達成一致意見,然後一起說服每個人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就不可能解決難民問題。除非世界各國同意有氣候變遷的問題存在,然後減少製造溫室氣體,氣候變遷問題就不可能解決。直到每個國家都拒絕成為恐怖分子避風港以前,恐怖主義問題也不可能被終結。讓一個人、甚至是一個國家來決定該做什麼,然後獨自進行,絕對是不夠的。他們也需要說服許多其他人跟著參與。
這些論點還滿明顯的。沒這麼明顯的是,為什麼聰明又關懷世事的人沒有就這樣著手進行。為什麼他們不共同合作,解決他們的共同問題呢?當代科學給我們驚人的能力去學習、溝通,並且掌控我們的未來。然而我們沒能善用這些能力。搞定的事情這麼少,迫在眉睫的事卻這麼多!就算有某些不幸的團體比其他團體受害更深重,同樣的問題對於爭議的正反雙方來說都不好。然而各國的政治家──其實同一國家內的政治家亦然──都在耍嘴皮子而不是合作,損害而非支持,插嘴而非聆聽,劃下界線而非提出能達成共識的妥協方案。政治家沒有解決問題,反而是增加問題──或者提出明知道對手會立刻拒絕的解決方案。某些例外──知名的例子是針對氣候變遷問題的《巴黎協定》──顯示出各國能夠如何共同努力,然而這樣的合作實在太少見了。
不只是在政治界如此:臉書、Skype、Snapchat、智慧型手機與網路,讓我們比過去更容易進行全球溝通,確實也有許多人花很多時間跟朋友們談話。雖然如此,這些交流幾乎總是發生在有相同世界觀的盟友同溫層裡。此外,網路上的論述已經達到一個新低點了。複雜的議題被縮減到兩百八十字元的推文,或者更簡短的標籤與口號。就算是富含思想的推文跟部落格貼文,通常也會碰上網路小白的蔑視、嘲諷、搞笑跟辱罵反應。溫和的意見遭遇的是偽裝成機智卻毫無節制的侮辱,還刻意散播對於敵手的錯誤詮釋。網路讓大量批評者更容易迅速、惡毒又不假思索地發動攻擊。這種新媒體與文化獎勵咆哮怒罵而非謙遜節制,而且讓人少有誘因要關切別人或小心行事、要公平或重視事實、要表現可靠或深思熟慮。花言巧語贏得按「讚」,理性思考被按「怒」。應該被我們當成工具的媒體,形塑了我們的行動與目標。
當然,這幅陰暗的畫像並不總是準確的,但描繪精準的時候卻太常見了。而這許多不同的問題,大半有相同的源頭,就是缺乏互相了解。有時候人會避免交談。甚至在他們真正開口的時候,在重要議題上也鮮少溝通觀念。因此,他們想不出來為什麼其他人相信他們說的話。政治家無法一同工作,至少有一部分是因為他們不理解彼此。對手如果不理解為什麼會有必須背負的重擔,他們絕對不會同意背起他們的那份負擔。
有時候,缺乏了解可能是因為人有互不相容的世界觀或衝突的預設,阻撓了相互的理解。然而在政治對手之間,太常見的狀況是他們甚至不去嘗試了解彼此,這有一部分是因為他們看不出主動溝通、處事公平,能帶來什麼個人或政治上的好處。其實,他們常常有強烈動機既不主動溝通,也不公平處事。推特用戶與部落格格主在網路上肆無忌憚暴走,因為他們的目標是以他們的笑話或嘲諷,收集到更多的讚。在網路上,他們要是嘗試公平看待爭議性辯論的另一方,不會得到太多回報。既然他們認為自己的嘗試注定失敗,又無法從中得到任何回饋,他們為何要嘗試理解對手?誠然有許多有趣而深具洞見的對話,確實是在推特與網路上出現的,但大量潛伏的網路小白嚇走了許多可能做出貢獻的人。
他們放棄理解之後,就轉向刻意誤解與扭曲詮釋。分歧辯論的雙方人馬,反覆把話塞到對方陣營的嘴裡,然後加以反駁或嗤之以鼻:「我真想像不到他們為什麼會那樣想。」當然他們想像不到對手為什麼會那樣想,因為他們正是用讓對手的觀點顯得愚蠢的方式,來炮製出那些觀點。他們知道,或者應該知道他們正在扭曲呈現他們的對手,但他們不在乎。他們的目標不是說服對手,或者體會他們的立場。他們尋求的只是藉由辱罵對手來取悅盟友。
這些態度損害了尊重、連結與合作。你堅持你的立場,我堅持我的。我無法理解你為何能夠如此盲目,你也搞不懂我為什麼這麼固執。我不尊重你的觀點,你也還以顏色。我們互相謾罵,而且開始鄙視對方。我不想跟你會面,你也不想應付我。我拒絕妥協,你也一樣。我們沒有一個人敞開心胸,面對合作的任何可能性。我們毫無進展。
我們怎麼會落入現狀?
我們怎麼會落入這種文化上的坑洞裡?我們要怎麼樣爬出來?當然,完整的說法很複雜。任何像文化這樣範圍廣大又錯綜複雜的事物,一定都有許多面向與影響。這些議題不應該被過度簡化,但想要同時討論所有的複雜之處,會讓人暈頭轉向。所以,這本小書只會強調並探索問題的一部分。我把焦點放在這個部分,是因為它通常會被忽略,因為它很基本,因為它在我的專業範圍內,也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在各人生活裡為此做點努力,而不必等待政治家跟文化領袖採取行動。我們全都可以現在就開始處理這個問題。
我的答案是,許多人不再提出自己的理由、也不再替敵對立場找理由了。就算他們提出理由、也得知對方的理由了,他們還是以帶有偏見又缺乏批判性的方式為之,以至於無法理解爭議雙方的理由。這些人太常聲稱他們的立場明顯到了極點,所以任何人要是知道他們在講什麼,都會同意他們的看法。若是如此,對手肯定不知道他們在講什麼。就算他們的對手都還沒開始說話,這些人就覺得很有把握,站在敵對立場的人一定全都有嚴重的混淆或者得到錯誤的資訊,甚至根本瘋了。他們貶低對手,說對手蠢到不可能有任何理由支持他們那一方。接著,他們很尖酸刻薄地假定理性推論反正不會有任何好處,因為他們的對手就只是受到情緒驅策──恐懼、憤怒、憎恨、貪婪或盲目的同情──而不在乎真相,或者對他們有重要性的其他相同價值。所以,選舉是決定於誰爭取到最多投票者,或許還取決於誰做出最激情或最幽默的廣告及口號,而不是取決於誰為自己的政策提出最強勁的支持理由。這種策略無法幫助我們擺脫我們的陳規陋習。
我們需要陳述雙方的論證,並加以理解。我們需要向對手提出我們的理由,也要求他們提出理由。不交流彼此的理由,我們就無法理解彼此。沒有理解,我們就想不出如何朝著彼此妥協或合作的方向努力。沒有合作,我們就無法解決我們的問題。不解決我們的問題,我們的處境都會惡化。
我們如何擺脫現狀?
這番問題分析,指出一種解答。我們全都需要更多的溝通,而且溝通方法要更好。關鍵性的一步,是減少斷言、多多發問。最有用的那些問題,問的是我們為何相信我們所相信的,還有我們的建議會如何奏效。這些問題要求人提出不同種類的理由(隨後我們將會看到這一點),所以重點在於我們需要學會怎麼樣要求彼此提出理由。即使如此,光是提問本身還不夠。如果沒有人能提供理由,要求理由就沒有幫助了。答案會採取的形式,是表達我方理由的論證。因此,我們需要學習如何在別人要求的時候提供恰當的論證,學習如何領會其他人提出的論證,還有如何發現我方與對方論證中的弱點。在接下來的篇幅裡,我會設法開始教大家某些這方面的課程。
這些課程需要從大致理解何謂理由與論證開始。第六章會更深入其中的細節,但我們應該從一開始就阻斷某些常見的誤解。許多人錯把理由與論證看成戰爭中的武器──或者至少是一種比賽(像是一場辯論)之中的武器。這大大偏離了我在此推薦的看法;戰爭跟比賽無法幫助我們並肩工作。
不同於前述看法,我反而會顯示出理由與論證是增進理解的嘗試。在我給你理由來證成我的主張時,我的理由幫助你理解我為何相信我的主張為真。同樣地,當你給我理由支持你的主張時,那個理由幫助我了解你為何相信你的主張。我們的理由可以達成這些目標,但在同時完全沒有讓任何一方改變心意。我們有可能繼續保持歧見,但至少我們對彼此理解更深。是這種相互理解幫助我們一同努力。
另一種理由──解釋某件事為何發生──能夠協助達成相同的目標。知道某個事件(像是日食)會發生,是很有用的。這種知識讓你能夠去看日食。然而這不會幫助你預測未來的日食。你不了解日食為什麼會發生(而且也缺乏很多其他相關資訊),你就不可能搞清楚日食何時會發生。要預測未來,我們需要事件為何現在發生的解釋、或者解釋性的理由。而我們需要能夠預測未來,以便決定(將來)哪種建議會成功解決某個問題。因此,如果我們要成果豐碩地共同努力,我們就需要解釋性的理由。
因為我們需要理由,我們也需要論證。在此我會討論的這種論證,並不是口頭吵架──像是已婚夫婦或者政治對手的「爭論」(argue)是對彼此大吼大叫。在此我會呈現的論證,比吵架更有建設性。粗略地說,只有在某個人(論辯者)提出一項主張(前提),來當成支持另一項主張(結論)的某種理由時,才會提出論證。理由就是前提,論證則把前提當成理由提出。論證的目的在於向閱聽眾表達理由,從而增進他們的理解──為何結論為真,或者論辯者為何相信這個結論。
這個定義排除了某些通常也稱為argument的意見交流(像是咒罵另一個人),而且也排除了其他通常不被視為論證的事物(像是解釋)。這個定義並沒有假裝掌握了常見用法的意義。雖然如此,這個定義挑出了我們為了理解彼此並共同努力所需的事物。
雖然我們需要更多這種論證,我們卻不該整天論辯。每個人都需要休息。再者,論證並不是我們所需的一切。在聽眾不接受的時候,論證沒多少助益,所以我們也需要學習社交技巧與習慣,以便鼓勵我們的聽眾接受那些理由。我們需要學習謙遜(或者不要宣稱掌握全部真理)、親切(包括向對手的好論點讓步)、耐性(等待聽眾想清楚我們的論點)與寬恕(在對手拒絕向我們的好論點讓步時)。雖然還有諸多其他需求,但在可以解決或至少縮減我們文化中某些問題的較大架構之下,論證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所以就算論證本身不足以解決我們的問題,論證還是必要的。
理由與論證通常被呈現得像是情緒的敵人,但這是另一個要避開的誤解。理性推論通常引導著情緒,好比說一位朋友背叛的證據,會讓我生那位朋友的氣。的確,情緒可以是我在此使用的廣義性理由。「我跟某人在一起時感覺到愛」這個前提,是花時間跟我心愛的人同在、並且相信這段時光過得很值得的理由。「我把車開得太快時會感到恐懼」這個前提,是不開這麼快、並且相信開快車很危險的理由。在這種例子裡,情緒與理由不會彼此競爭,甚至可能沒有明顯區別。強烈的感受也可以是合乎理性的。我們並不總是需要為了使用理由與論證,而壓抑情緒、保持冷靜。
更廣泛來說,對於理由與論證的誤解,可能導致對理性推論與論證的冷嘲熱諷與輕蔑。冷嘲熱諷與輕蔑,是導致極化(polarization)問題的部分因素。因此,學著恰當地理解並體會理由與論證,可以幫忙解決部分的問題。這樣可以幫助我們脫離我們的文化陳規。
閱讀完整內容
本文摘錄自
再思考
華特.西諾—阿姆斯壯
由 麥田 提供
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