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的認知科學入門課講授框架研究時,第一件事就是讓學生做個練習。這個練習是:別想那隻大象!做什麼都行,反正不要想到大象。我發現從來沒有學生做得到。每個詞,比如大象,都會喚起一個框架,可能是圖像或其他各種知識:大象的體型大、耳朵大、長牙、長鼻,棲息在叢林裡,讓人聯想到馬戲團⋯⋯。這個詞是由框架相關的事物所定義的。當我們否定這個框架,也就喚起這個框架。
然而,尼克森總統吃盡苦頭才明白這一點。水門案醜聞爆發期間,尼克森在面臨辭職壓力之際向全美發表電視演說。他當著人民面前,說出:「我不是騙子。」然後,所有人都認為他是騙子。
這件事讓我們知道框架的一個基本原則:與對方爭辯時,不要使用對方的話。對方的話已經選中一個框架,但那個不會是你想要的框架。
我再舉個例子。小布希入主白宮那天,「減稅」(tax relief)一詞從白宮傳出來。從那以後,幾乎每天都會重複這個詞,媒體以此描述小布希的政策,並漸漸成為公共論述的一部分;到後來連自由主義派也開始採用。
先思考一下「減輕」(relief)的框架。想減輕負擔,勢必先有痛苦存在,有承受痛苦的一方,以及因消除痛苦而成為英雄的救助者。如果有人試圖阻撓英雄,這些人就是試圖阻撓救濟的反派角色。
當稅收(tax)加上減輕(relief),結果得到一個隱喻:稅收是一種痛苦。減免稅收的人是英雄,任何試圖阻撓他的人都是壞蛋。這就是框架,由幾個概念組成,像是痛苦(affliction)和英雄(hero)。當喚起這個框架的言論從白宮傳出,然後流入新聞稿,散播到每家廣播、電視台、報紙。很快的,《紐約時報》開始採用「減稅」一詞,這種說法不只出現在福斯新聞(編按:福斯是美國的有線電視新聞頻道,當中不少的政治評論員被認為偏向保守派,並與共和黨政治人物關係良好),連有線電視新聞網(CNN)、國家廣播公司(NBC)等各家廣播電視台都看得到,因為這是「總統的減稅計畫」。就連在野黨也開始講「減稅」一詞──簡直是拿石頭砸腳,自找麻煩。
這點值得特別注意。我們見到在野黨端出「為中產階級減稅」的牛肉時,等同也採用保守派將稅收視為痛苦的觀點。
他們接受了保守派的框架。保守派其實是設下陷阱──這些詞會把你帶入保守派的世界觀。
這就是框架化的效果。建立框架的不只是這些話語,主要是其中的思想理念──話語則是乘載這些思想,喚醒這些理念。
在二〇〇五年一月小布希發表的國情咨文中,還有另一個保守派建立框架的例子,值得我們關注。這次在國情咨文裡,我們可以找到值得注意的隱喻。小布希說:「我們保衛美國不需要同意書。」提到同意書是怎麼回事?他大可直接說:「我們不必徵求同意。」但提到同意書就完全不一樣了。想想看你上一次需要簽同意書的時候,想想看誰會需要同意書,想想看是誰徵求誰的同意,想看看兩者之間的關係。
若想理解當代政治論述,這些都是需要提出的疑問。在思考這些問題的同時,我想再問其他問題。
我的政治研究方式就是從問自己這樣的問題開始。時序回到一九九四年秋天,我當時在觀看選舉演說,聽到共和黨的「美利堅契約」(Contract with America)。我問自己:共和黨看待同一議題的不同立場之間有什麼關係?如果你是共和黨員,你對墮胎的立場和對稅收的立場有何關係?這些立場又與你對環境或對外交政策的立場有何關係?這些立場是怎麼結合起來的?反對槍枝管制和支持侵權改革(編按:指《侵權法》的立法修正[Tort Reform],侵權行為改革運動減少侵權案件的數量,並減少賠償金額)有何關係?這些結合有什麼意義?我想不通。我對自己說:「這些人真奇怪。他們的立場組合根本不合理。」但突然間,我浮現一個想法:我在每個議題上也有立場完全相反的時候,那麼我的個人立場之間又有什麼關係呢?我自己也搞不懂。
對於從事認知科學和語言學研究的人來說,這是非常尷尬的事。
最後答案出現了,而且是從非常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我是在家庭價值觀研究中找到的。我問自己,為什麼保守派那麼常談論家庭價值?為什麼某些價值被視為「家庭價值」,某些卻不是?當世界未來正遭受核子擴散和全球暖化的威脅,為什麼還有人在總統大選、國會競選等活動上不斷談論家庭價值?
此時,我想起學生幾年前寫的一篇論文,內容指出我們都習慣把國家比喻成家庭。我們有國父、革命女兒,或是「送我們的兒子」上戰場──這些是很自然的隱喻,因為我們通常從家庭或社群這種小型群體的角度,來理解大型的社會團體,比如國家。
有鑒於這個將國家與家庭連結起來的隱喻存在,我問了下一個問題:如果人民對國家有兩種不同的理解模式,是不是源於對家庭兩種不同的理解?
我反過來思考,站在保守派和改革派的不同立場上,可以說:「讓我們從相反方向來理解這個隱喻,看看結果如何。」我提出兩種不同的國家觀,從兩種不同的家庭模式推導出來的國家觀:嚴父家庭(strict father family)和慈親撫育家庭(nurturant parent family)。你知道哪個模式屬於哪一派。
我首次嘗試這樣思考時(待會兒再跟你說細節),正好受邀到語言學會議上演講。於是,我決定來談談這項發現。聽眾中有兩位基督教聯盟(Christian Coalition)的成員,他們是語言學家,也是我的好友。他們是非常傑出的語言學家,而且是非常、非常善良、相當親切的人。我很喜歡他們。後來在聚會時,他們把我拉到一旁,說:「嗯,這個嚴父家庭模式,很接近,但不太正確。我們會讓你徹底了解,但你應該知道這些。你讀過杜布森(Dobson)的書嗎?」
我問:「誰?」
他們回答:「詹姆斯.杜布森。」
我:「哪位?」
他們:「你在說笑吧!他的節目在三千家廣播電台播出過耶!」
我:「那我想他的節目沒有在全國公共電台(NPR)播出,因為我沒聽說過他。」
他們:「這樣啊,大概是因為你住柏克萊(編按:柏克萊位於加州,自一九九〇年代以來,選民投票傾向較支持民主黨)。」
「不然我該住哪⋯⋯,他是作家嗎?」
「算是。」他們說:「喔,對。他的書已經賣出幾百萬本。經典作是《勇於管教》(Dare to Discipline)。」
我的朋友們說得沒錯。我根據他們的指引來到我家附近的基督教書店,發現一切就擺在眼前:關於嚴父模式的所有詳情。在當時,杜布森是保守派政界一位有影響力的人物,每年有一、兩億美元的生意,全美各地報紙都有他的專欄,且讀者眾多,他還有自己的郵遞區號,因為很多人來信訂購他的書籍和文選。他傳授民眾如何使用嚴父模式來教養孩子,也明白嚴父家庭、右派政治、福音教派、自由放任經濟與新保守外交政策之間的關聯。
嚴父模式從一組假設出發:世界很危險,將來也不會有所改變,因為世界存在邪惡;這個世界難以生存,因為競爭激烈;凡事總要分出輸贏;事情有絕對的是非標準。人性本惡,從這個意義來說,孩子們只想做感覺好的事,而非正確的事;因此,需要好好管教他們。在這樣的世界觀裡,需要一位強硬、嚴格的父親,他能夠:
● 在危險的世界中保護家人。
● 在困難的世界中扶養家人。
● 教導他的孩子明辨是非對錯。
嚴父對孩子的要求是服從,因為嚴父就是道德權威,明白是非對錯。該模式進一步假設,孩子做錯事時,要教他們服從──即明辨是非對錯──的唯一方法是懲罰,給予痛苦的懲罰。
懲罰包括家法伺候,有些傳統育兒作家推薦使用木條、皮帶和長木板,讓孩子光著屁股挨打。有些作家甚至認為應該從出生就開始體罰,但杜布森在這點比較開明:我們沒理由打未滿十五個月或十八個月大的嬰兒(請見:杜布森,《勇於管教》,第六十五頁)。
體罰的基本原理是這樣的:孩子們做錯事,如果他們受到體罰的話,就不會再犯。意思是,他們會培養內在紀律,使自己不再犯錯,將來會服從,並且按照道德行事。沒有這樣的懲罰,世界將走向地獄。沒有道德倫理可言。
這樣的內在紀律帶來一個次要效果,是在困難重重、競爭激烈的世界中獲得成功所需要的。也就是說,如果人們遵守紀律,在這片充滿際遇的土地上追求自身利益,就會繁榮富足並自力更生。於是,嚴父模式將道德與繁榮連結起來。讓你成為有道德之人所需的紀律,也是讓你實現成功的紀律。中間的連結是個人責任與追求自利。只要有際遇、個人責任與紀律,追求自身利益應該能使你成功…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