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寶婆——薑味烤雞


「今天天氣真好!府上的院子無論什麼時候看都漂亮,精心栽種的玫瑰開得多美啊!」

大門那邊傳來高亢快活的聲音,對整座院子讚不絕口,看樣子是常上門的珠寶婆來了。高門大嗓的溢美之辭逐漸靠近:「看你精神不錯,好極了,你媳婦兒也好?」聽起來是車夫旺盛被她給逮到了。旺盛是個瘦乾巴又神經質的人,瘦得令人懷疑他拉不拉得動人力車。他的妻子是位和氣的阿姨,每天早上來我們家洗衣服,傍晚再來熨收進來的衣服,在我們宅院裡的小屋子住了幾十年。父親出門工作多半開車,人力車是專屬於母親的交通工具,當母親沒事不出門時,旺盛便幫忙園丁或充當門房。珠寶婆也不等旺盛回話,自顧自地說個沒完。這回先稱讚幫傭的女孩今天特別漂亮,然後問:「對了,你們夫人、小姐在不在呀?」然後走進門來。

這位婆婆不知道多大年紀,身材嬌小,一雙腳是當時已經罕見的纏足,照樣蹬著有跟的鞋子。她每年總有三、 四回,搖著大屁股,走過前院鋪了草皮的石板路進門來。那已經是距今將近五十年前,我還是小孩子的事了。那時候纏足的風俗早已廢除,但在老一輩的女性當中還是看得到幾個。市鎮上的大鞋行,也還陳設纏足用的鞋區。話說回來,纏足的婆婆奶奶們都有著一對肥臀,毫無例外。是因為腳部發展受到阻礙,導致腰部必得發達以取得平衡嗎?只見她們小小的腳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著,肥臀便左搖右晃。據說以前的男人以女子這樣的姿態為美。扭腰擺臀行走的模樣,確實也算是一種性感吧。

珠寶婆嬌小的身軀,卻提著大大的箱子,踩著顛簸的腳步而來。箱子裡的東西,換算成今日的金額,恐怕有一、兩億日幣吧。裡面有鑽石、珍珠,而數量最多的是台灣人鍾愛的翡翠玉石。幾乎沒有綠寶石、紅寶石之類的有色寶石。母親和她的妯娌姊妹們所配戴的,大都也是這三種,珠寶的種類似乎比現在少得多。我想珠寶婆帶著這麼貴重的東西,好歹也坐個人力車吧,但她總是一個人搖搖擺擺地走著。來我們家的固定是那位婆婆,但還有許多人和她一樣,到家家戶戶上門拜訪販售珠寶,據說她們無論到多遠的地方,都是用走的。儘管看來實在是太不小心,卻也從沒聽說這些婆婆們被偷被搶。或許是因為當時民風純樸,也或許是珠寶婆的嘴太厲害,連強盜小偷也不敢招惹吧。

在我小的時候,城裡沒有像現在這樣大的珠寶店,說起買珠寶,一定是向這位珠寶婆買的。「差不多該來了吧。」「上次是初春那時候來的……」母親和姊姊們才這麼說,神奇的是兩、三天後,大門那邊就一定會傳來快活的聲音:「天氣真好呀!」然後,從花草樹木到傭人的氣色和工作,凡是眼睛所見的,全都連聲稱讚。說到這裡,珠寶婆來的日子,一定都是絕佳的好天氣。

母親會欣然款待毫無預警突然上門的珠寶婆。若是上午來,便請她吃中飯;下午來,則是在三點時招待她喝茶吃點心。下午喝茶總是在母親房間的陽台,嫂嫂和姪兒、姪女都會聚集過來,熱熱鬧鬧地吃吃喝喝,而這一天,珠寶婆也會坐在桌旁,足足聊上三、兩個鐘頭再走。

珠寶婆的珠寶箱有好幾層抽屜,她會把抽屜一個個拉出來,將珠寶擺在桌子上。做成戒指、耳環的,和只有寶石的,大約各占一半。母親她們物色品評了之後,有時買有時不買,有時不滿意樣式要求重新設計,有時託珠寶婆找某某樣式的珠寶。珠寶首飾上頭找不到半張標價,在某某家小姐怎樣怎樣、某某家的婚禮如何如何的閒談當中,穿插「這怎麼賣呀?」「哎呀,不便宜呢!」「這樣的價錢可以嗎?」……的對話,不知不覺便談出一個結論。聽她們慢條斯理,緊要之處卻又互不相讓的討價還價,真是緊張刺激,有趣極了。

珠寶對現在的我實是遙不可及,我所擁有的幾件首飾,也都是未出閣前母親給的,但台北的姊姊家,至今仍偶有這樣的珠寶商前來。只不過,聽說來的人已經沒有纏足也不是婆婆了,而是利落的中年女子坐車現身。姊姊說她帶來的東西比外面的珠寶店好,但唯有像以前那麼好的翡翠玉石已經很少見了。買珠寶急不得是母親的口頭禪,母親常對我們說,好比想要一枚這樣的戒指,那就慢慢地等。等上個兩、三年,一定可以遇到最稱心如意的戒指。

幾年前,我和我的烹飪助手一起到台灣時,果然就有這麼一個珠寶商來到姊姊家。我這位助手老早就說很想要翡翠首飾,哪天要是到台灣一定要買,因此看珠寶商攤開來的商品便眼花撩亂。她尤其中意其中一對耳環,姊姊看她一副隨時都會說我要買的樣子,便出聲了:「妳過來一下。」便把她帶到自己的房間。「現在最好不要買。今天的東西不怎麼出色,而且有點貴呢!」

我沒有看珠寶的眼光,完全看不出所以然來,但姊姊說得篤定,對一臉遺憾的她說:「下次我會幫妳留意更好的。過一陣子一定會託人帶到東京給妳,妳就等一等吧。買珠寶急不得的。」

姊姊的話和母親的叮嚀一模一樣,而姊姊的話也沒說錯,翌年便託朋友送來了一對和當時金額相當、品質卻遠遠優於當初的翡翠耳環。

姊姊在陽台的茶几上學會了品評珠寶的好壞,以及高超又愉快的殺價技巧,買起東西來相當精明。

我不知道現代賣珠寶的女性們如何,但以前珠寶婆隨身攜帶的,並不止有寶石。家家戶戶的大小事、自家引以為傲的蘭花開花的情況、孩子們的成長情形等等社交訊息,自然不在話下,珠寶箱最下面一層抽屜裡裝的,某種程度可說比珠寶更重要。珠寶婆之所以處處受歡迎,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原因。最下面的抽屜裡是好幾張紅紙。只聽她邊說著小姐出落得好標致啊,或是少爺真是一表人才,然後說:「這幾位您看怎麼樣呢?」選出三、 四張紙。每張紅色紙上,各自寫著適齡男女的名字、家世、學歷等等,接著便說:「如果您覺得不錯,我去要照片吧?」

在珠寶婆嘴裡,公子、千金個個都是萬中選一,口才果真了得。不過即使把她說的話打個對折,但她畢竟對每戶人家的背景瞭解透澈,看得準雙方是否門當戶對、合不合得來,被配對的親事有慎重考慮的價值。吾家兒女初長成的人家自然關心,年幼的孩子、孫子將來也用得到,因此無法置之度外。雖然當時我年紀還小,不知道選擇親事跟選擇珠寶一樣,都是需要耐著性子精挑細選的。

放學回來,一聽說珠寶婆來了,我便會雀躍地奔向母親的房間。因為在那裡不僅有絢爛奪目的珠寶、令人不禁豎起耳朵聽的嫁娶親事,還有比平常更豐盛的點心。我最喜歡的點心是「萬川」的包子,那可不是經常吃得到的。但是既然珠寶婆來了,搞不好母親會差車夫旺盛上街去買呢!「萬川」這家店是做餃子和肉包的,尤其是肉包,堪稱台南第一。吃「萬川」的肉包和「萬川」隔壁店家賣的滷鴨翅當茶點,對我來說是最棒、最豪華的點心。

平常大人不給我們吃甜的點心。每天固定給我們吃的是炒雞翅或水餃,配上院子裡的水果。後院一角是果園,由於地處南國,終年有吃不完的水果。味道略似蘋果的蓮霧,切口有如星星的楊桃,都是日本沒有的水果。這兩種水果皮都非常薄,洗淨後帶皮吃。除此之外,還有芒果、荔枝、香蕉等等,種類和口味都很豐富。擅長爬樹的旺盛負責摘水果。這些果樹都相當高,旺盛將籃子掛在手臂上,一溜煙地爬上去,挑選當天熟得最恰到好處的摘下來。假如我們一時疏忽找了別人去摘,旺盛就會非常不高興。他會大發脾氣,說別人爬樹太粗魯,震得果實掉下來,要不就是果實還沒熟透就摘下來。他可是會氣得直冒青筋,一點兒也不像在對小孩子生氣,所以我們都會嚇得乖乖的,個個向他道歉:「對不起,下次我們一定會請旺盛摘」,或說:「我們不會再找別人了」。

下午喝茶時,有時候會出現一整隻全雞。但不是大家一起吃,而是特別給某個孩子吃的。如果這個孩子吃不完,得到母親的允許,其他兄弟姊妹也可以共享,否則就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他吃。不知是否是中醫的看法,在我生長的地方,當孩子發育成大人時,也就是男孩子變聲、女孩子初潮的前後一、兩年,每個月會讓他們吃幾次這種點心。這和一般的烤雞不同,是一種使用大量的薑燒烤特製的烤全雞。

雞略以鹽、胡椒粉調味後,在腹中塞滿薑,外側也用薄薑片貼滿,再去燜燒。當時不像現在有烤箱,所以是在中式炒鍋裡架上網子,把雞放進去之後,蓋上蓋子燒兩個鐘頭,這段時間必須寸步不離地看顧火候。不知是什麼道理,說是要慢慢加稻稈去燒比較好,所以要由一個打雜的女孩子蹲在灶前,一把一把地添火。據說以稻稈燒上兩個鐘頭,薑的藥效便會完全滲進雞肉中,薑與雞肉的效用相輔相成,對發育期的身體特別有益。吃全雞多半是基於認為身體發生變化時期,有必要好好攝取營養,同時也是讓邁入成年的孩子有所自覺的一種儀式吧。吃的人就坐在一隻全雞面前,愛吃多少就撕下來吃。這道菜不切開盛盤,一定是整隻雞撕來吃。珠寶婆三點被招待喝茶的時候,若是遇上這種場面,看到不久前的小鬼頭已經到了這個年紀,想必會立刻在她的姻緣簿上添上一筆吧。

由於年齡差距大,年齡離我最近的姊姊當時如何,我已不復記憶,但我眼看著為數眾多的堂兄弟姊妹陸續被迫吃這道點心。獨自一人坐在另一張桌子前,對著一隻大大的雞,男孩子正值食欲旺盛的時期,因此儘管略有些難為情,仍是開懷大嚼。相較之下,女孩子必須迎接比男孩子更明顯的變化,無論如何頭就是抬不起來。這時候年紀小的弟弟妹妹們若再來取笑一番,就更加難堪了。

在我家,吃這道點心的地方就在廚房旁配膳室的桌子上。配膳室形同連接廚房和餐廳的通路房間,因此總是有人經過,不可能偷偷躲起來吃。喜歡淘氣的小孩子們,沒事也哇啦哇地跑來嘲笑,大人們反而考慮到小孩被人盯著看會不好意思,走過時都會刻意撇開眼神。

我們家和哥哥一家生活在一起,家裡有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姪子、姪女。如果是自己的兄弟姊妹那也就罷了,但雖然一樣是孩子,我終究是他們的姑姑。我絕對不要被小姪子小姪女取笑。「我才不要吃那道點心呢!」快輪到我時,我向母親宣告:「要是無論如何都得吃,那就大家一起吃,不然我不要。」

我堅持要由我作東,請其他手足和姪兒、姪女們吃雞。母親對女兒強硬的意見哭笑不得,只得連大家的份都算進去,燒了一隻特別大的雞,美味極了。

我還小的時候,除了宴客或特別的日子,平日的飲食和現在相比,要來得簡樸得多。在孩子發育的那兩、三年,每個月讓他們吃這樣的點心,我認為就營養學而言,具有重大的意義。然而如今台灣人民的生活也不例外,有吃太多、營養過剩的傾向。想必沒有必要特地讓孩子吃這種點心了,這項風俗恐怕也已經不存在了。

雖然餐桌上鮮少出現甜食,但我們並非從不吃甜點當點心。當時和現在不同,西點的種類不多,頂多就是母親和姊姊做給我們的鬆餅、泡芙,再加上甜甜圈和蜂蜜蛋糕而已。在日本被視為代表中華料理點心的月餅,在台灣是專屬於中秋節的甜點,不到農曆八月是不賣的,但倒是有幾種類似的甜點,雖然不是月餅,一樣包有紅豆餡。中式的紅豆餡,是將日本所說的紅豆餡再用豬油炒過,以利保存,具有獨特的風味。

另外還有一種把米爆開來的點心,我想不起來名字了。與其說是想不起來,不如說是連有無名字都不確定,總之大家好像都習慣把這東西叫作「磅米芳」01,將米砰的一聲爆開,比日本的炸仙貝更鬆軟,再拌上熱糖漿。我好喜歡拌了糖漿之後外脆內鬆的口感。街上有店家現做現賣,偶爾母親會准我們去買。這家店也賣黃豆糕,也是當天早上現炒豆子做的。不像日本的落雁糕可以保存多日,是一種可以品嚐現炒豆香的甜點。

說到黃豆做的甜食,絕不能忘記豆花。賣豆花的小販會在下午正好要吃點心的時候,挑著扁擔來賣。一前一後的桶子可以保溫。大概是雙重構造,下層有炭火吧,桶子裡總是暖呼呼的,蓋子一掀,便撲鼻而來是一陣溫熱的香味。豆花可以說是豆腐甜點,又白又嫩,比豆腐軟得多。以勺子舀起放進盤子裡,淋上蜂蜜和冰糖熬的糖漿來吃。我想作法多半和豆腐差不多。只不過即使現在來做,恐怕也很難做出和當年一樣樸實又營養的味道了。因為當作原料的黃豆本身便已和往日不同,該說找不到有黃豆味的黃豆了嗎?黃豆似乎已經失去真正的風味了。

裝在保溫桶裡挑到街上賣的點心,可不止豆花。有將杏仁粉溶在水裡加熱煮沸的甜飲品02,還有粉圓,用炒過的米做成的米奶。

和日本的炒大麥粉又有所不同,茶色濃稠的米奶是有焦香風味的米飲品;而粉圓則是以樹薯根的澱粉揉製成珍珠大小的丸子煮成的。一顆顆透明滑潤的珠子,得淋上糖蜜來吃。假如是現在,我想一定是冰得涼涼的來吃,但當時即使是夏天,我們也吃熱的。畢竟那是個沒有冰箱的時代,人們不太會把東西弄涼了才吃。從衛生的觀點來考慮,挑著擔子到處賣的東西,還是熱熱的吃比較好,吃的人也認為東西應該是熱的… 閱讀完整內容
府城的美味時光:台南安閑園的飯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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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城的美味時光:台南安閑園的飯桌

辛永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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