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固有觀念,才能大膽假設

#花了兩千年,我們終於知道地球是圓的
#小心!別讓固有認知變成偏見
#韓愈〈師說〉話中有話,你讀出來了嗎?
#除了既有知識,更要自己假設並驗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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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科學探究的歷程來看,對於發生的現象進行觀察時,需要收集大量與複雜的訊息,如果沒有初步的假設,將會不知如何著手收集有關的資料。不過,初步的假設必定是基於過去的先備知識與經驗。

從「假設」開始的地圓說


現在沒有人會懷疑地球是圓的,但若把時間拉回到十五世紀,絕大部分的文明都還認為地球是平的,甚至是駝放在如烏龜或是牛等巨獸的背上,為世界的存在和地震建立出合理的說明。這結果不難理解,因為舉目所見,世界就是一片平坦大地,雖有丘陵山嶺或窪地深谷的起伏陷落,但相對於廣袤大地的尺度,也就如物品表面的皺摺或刻痕般,不會改變大地是平的本質。會有這樣的認知,是因為大地的實體存在,超過當時人類經驗的疆界,而面對這超過認知範疇的一切,我們再次看見,人類僅能以原先有的經驗來解釋,殊不知有更多的存在還藏在未知的領域,尚未被發現。

地球是圓的,此一概念早在西元前六世紀就由古希臘數學家畢達哥拉斯提出,他基於圓形是最完美的幾何體,甚至建立了太陽系最原初的模型假設,這觀念還影響到後世的哥白尼。但是從科學上對這假設給出有力證明的,是另一位博學的希臘人亞里士多德,他藉由自己的觀察和發現,對「球形大地說」提出三個依據:  

1. 愈往北走,北極星愈高;愈往南走,北極星愈低,並且可以看到在北方看不到的新星星。
2. 遠航的船隻,先露出桅杆頂,慢慢露出船身,最後才看得到整艘船。
3. 在月食的時候,地球投射到月球上的形狀為圓形。

如此超越性的發現,在當時還是難以讓大多數人跳脫固有視角,去認知眼前的世界。直到哥倫布與麥哲倫兩位航海家的冒險航行,以實際的結果證實了前人的假設。

哥倫布相信地圓說,認為只要往西向大西洋行去,就可以抵達馬可波羅所寫的東方國度,獲得大量的香料,建立新的貿易航道。哥倫布在一四九二到一五○二年間四次橫渡大西洋,雖然最後並沒抵達預期的東方,而到了美洲加勒比海沿岸的島嶼,但是至少證明了海洋盡頭不是陷落的瀑布,而是新世界。至於麥哲倫的船隊,在一五一九年九月二十日從西班牙聖盧卡爾港出發,歷時三年於一五二二年九月六日回到出發地,原本五艘帆船僅剩一艘,返航人員也僅餘十八人,其他船員包括麥哲倫本人都因不同事故喪生;這趟不平順的航行,才完成人類第一次繞全球一周的航行,同時證明地球是圓的。從畢達哥拉斯的假設到麥哲倫證明地球是圓的,足足經歷了兩千年。

歷史用兩千年證明一個假設,而我們從這段歷史中可以提取關鍵的觀念與方法,應用於閱讀的探究歷程。

從前述的歷史實例可以明白,人們普遍具有習得性的偏見並堅信不疑,尤其是超越既有知識與經驗的範疇。而建立這種認知的過程,本質上其實是將認知的責任轉嫁他人,並非獨立自主地探究與理解事物;雖然省事有效率,卻受制約而不察。因此,根據客觀觀察以提取訊息並建立假設,才有機會在驗證假設的過程中,隨著事實性訊息逐漸增加並修正原有的觀點,建構新的學習和認知,開展原先未知的領域。

透過假設,重新理解〈師說〉


雖然「假設」通常基於舊有的經驗,並具有高度的推測性,但「假設」最重要的目的除了開展未知的探索,更根本的價值是避免以為自己所知一定正確。這在閱讀理解上是最基本的觀念,但「假設」該如何與閱讀結合呢?簡單來說就是把文本視為「現象」,把他人或自己的理解做為「假設」。接下來我舉一篇大家都熟悉的文本來說明。

韓愈的經典文章〈師說〉,長年收錄在高中國文課本,我們都讀過,甚至在我學習的時候,老師還要求要默寫。當前教育對於理解內涵的重視已甚於默寫強記,但是對於這篇文章我們是否都有明確的理解呢?

我還記得我的老師在教這篇課文時,開宗明義就說:「要了解韓愈的〈師說〉,只要把標題倒過來看,讀成『說師』,就明白了。」我當時覺得好厲害啊,這樣一改好像真的懂了什麼。可是仔細想想,老師又好像什麼都沒說啊?接下來,老師說明的內容就如大家所熟悉的:這篇文章從求學問道的必要性到擇師的原則,通篇強調學習與老師的重要性,並且抨擊士大夫恥於從師的錯誤觀念。同時,表明任何人都可以當自己的老師,不應因地位貴賤或年齡差別,就不肯虛心學習。文末並以孔子言行佐證,再次說明求師重道是自古已然,所以寫此篇提倡師道,呼籲大家應循古道,重振社會學習的風氣。

老師說明的內容看來沒什麼問題,也成為我學生時期對〈師說〉甚至對韓愈這個人的理解。但是幾年後在大學讀中國藝術史,偶然重讀這篇文章,發現此文想要傳達的似乎不像當年國文老師所說「談老師與學習風氣」—這些只是韓愈在觀點辨證時所舉的例子,背後應該還另有想說的話與深層目的。後來我回想自己對這篇文章另有一番新的理解,是從一個假設開始。

師說


韓愈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

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嗟乎,師道之不存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是故聖益聖,愚益愚。聖人之所以為聖,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此乎?

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也,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

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嗚乎!師道之不復可知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

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如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不拘於時,請學於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如果韓愈寫〈師說〉要強調的是師道不存,時人忘記問師解惑的重要性,那麼文章前三段就已經把這些說完了,為什麼後面還要寫那麼多?而且特別安排好幾組對比,意有所指的罵人,難道背後另有目的?
我重新細讀了第四段之後的內容,發現每一段在論述上都有核心所指,並採用對比手法來建立評判的條件。

第四段說,愛孩子,所以找老師來教導,而自己卻恥於從師學習,令人困惑啊!這些老師只教標點斷句與誦讀,而非說明事理或回答學生提出來的問題。如此學小遺大,我看不出聰明在哪裡。這段內容中韓愈隱藏一個問題:為什麼士大夫為孩子找來的老師,只教字詞閱讀卻不教更重要的事理明辨?由此建立教學內容在文辭與事理之間重要性的偏頗和對比。

第五段說,巫醫、樂師、百工不以相互請教學習為恥;但士大夫們卻認為,大家都是士大夫,學識相近,稱「老師」、「學生」是可笑的,甚至認為向身分低下的人學習是為可恥,向身分較高的人請益必定要阿諛。這段中,韓愈很高明地以三種士大夫不問學的觀察,批判其三種心態。一是表面看起來好像是輕視相互之間的交流學習,其實是相互提防有把柄落入他人的理由。二是階級意識,恥於下問是因為士大夫的身分已經成為一種高於他人的階級心態,這讓原本想藉科舉制度打破的世家門閥政治,又以知識階級的條件悄悄形成。所以他感慨道:嗚呼,從師問學的風氣之所以無法恢復,可想而知啊!最後則以巫醫、樂師、百工願意問學,對比士大夫階級不學,並指出士大夫這樣反智的表現太過奇怪。

第六段,韓愈把先聖孔子請出來,說孔子曾向郯子、萇弘、師襄、老聃學習,而像郯子這些人的德性與學識並沒有孔子高,但孔子說:「在一群人中,一定有我能學習或教導我的人。」所以學生和老師之間,不該因能力與賢德之別來限制學習,要重視的應該是聞道的先後與術業是否有專攻。這段論述以士大夫所熟知的典範人物的言行,建立他評論的高度與正當性,也以先聖孔子對學習的開放態度來對比士大夫的封閉心態。

第七段很短,卻精彩地展現了韓愈論述邏輯之周延,以及利用言外之意為自己辯駁的巧思。韓愈在此說明他為什麼寫〈師說〉這篇文章,不過我讀到這裡關心的則是:韓愈為什麼要特別介紹李氏子蟠這位年僅十七歲的少年?韓愈可以不寫他,但是寫了,而且是放在結論這一段,因此我不從書名寫作緣起來理解這段,而假設這個安排是延續對士大夫的批判。如果這樣思考,韓愈又是如何以李氏子蟠作最後的結論?

韓愈說,李家的孩子子蟠雖然只有十七歲,卻喜好古文,詩、書、易、樂、春秋和解釋經文的書籍都通曉習知,但是他不受時俗所限,來請教於我,我嘉許他實踐古來問師求解之道,所以寫這篇文章送他,以表讚許。
讀到這裡,我不禁又要問了:如果這是一篇要送給李氏子蟠的文章,文章前面對士大夫的批評,是寫給這孩子看的嗎?當然有可能,因為從李氏子蟠所受教育看來,必然出身社經條件優渥的家庭。或許韓愈是期許他未來別像時下士大夫一樣,忘記了學習的重要。不過,更值得提出假設加以探究之處,就是這最後段落本身。如果這篇文章是要送給李氏子蟠,韓愈私下寫了送他即可,為什麼要昭告天下?由此可以推論出一個假設,〈師說〉是一篇公開的評論。那李氏子蟠出現在這篇公開評論中的真實目的是什麼?

根據文本,李氏子蟠具備相當的學識,可以說是當時年輕一代的知識分子。他與士大夫之間的差異,只在於是否考上科舉而擁有社會地位。當這兩者均為知識分子的身分確立之後,李氏子蟠和士大夫之間,就可以一起放在「知識分子」的條件上進行評鑑—這極可能是韓愈將李氏子蟠寫於最後的目的,讓讀者當作總結評論的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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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國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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