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許多新力量平台的經濟力量匹敵大企業，群眾數量比許多國家還要多，我們的日常生活與生計都包含在其中，因此我們必須了解其運作，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它們對社會的影響。
本章將探討這些社群的角色與動力——什麼使它們茁壯？什麼使它們分裂？什麼使它們失敗？第6章將探討當它們和更廣大的世界互動以及有時候相互衝突時，將會發生什麼事。
我們首先來看一個嚴重失足的新力量社群的故事。
當社群與企業相衝突：Reddit叛變
「親愛的Reddit，你開始讓人討厭了。」
這則貼文來自Reddit的一位忠誠用戶qgyh2。之前他發布標題為「test post, please ignore」（測試貼文，請勿理會）的訊息，引發Reddit社群反抗本性，大家拒絕他的請求，紛紛點擊那則貼文，使它成為Reddit史上得分最高的貼文。
但現在，他受夠了。
他發出抱怨：Reddit解僱了關心這個社群的好員工，僱用不適任的人，開始忽視用戶。
他認為Reddit已經迷路了，現在把企業利益擺在第一位。「Reddit，當你的投資人坐在他們的特別洞窟裡數鈔票時，他們把reddit.com當成重要資產。Reddit.com不是你們的重要資產，Reddit的用戶和社群才是你們的重要資產，」qgyh2寫道。
他提醒Reddit從Digg的命運學習教訓，Digg是更早火紅的線上社群，當用戶棄它而去時，它內爆了。他簡單結論：「所以請別再這麼沒大腦了，打起精神來，謝謝。Q」
2015年7月4日星期六，美國流量排名第九的網站掛了，是伺服器出問題嗎？雲端系統故障？還是遭到網路攻擊了？都不是，是用戶發動叛亂。
非常夯的社交分享網站Reddit形容自己是「網際網路的首頁」，它的事業基本概念是百分之百的新力量風格：用戶分享他們在別處發現的內容連結，然後對喜歡的內容點擊「upvote」鍵，或對不喜歡的內容點擊「downvote」鍵，基本上就是讓用戶自行策展這個網站，幾乎沒有編輯干預。從許多方面來看，它與《紐約時報》相反。這個平台上每天有超過2,100萬投票人次，這有多壯觀呢？我們這麼對照比較吧：Reddit平台上一星期的票選人次比美國總統大選的投票總數還要多。這是一部巨大的參與引擎。
Reddit上每一篇貼文的砌塊都是用戶用來取悅、激憤、感動或煽動人們的內容：四十種披薩，警察打坐的影片，有趣的問題，例如「哪一件事只發生在你的國家？」若你不是Reddit的2億多個每月用戶之一，你可能不知道在你的社交媒體上出現、愈來愈形塑流行文化的許多迷因、影片，以及思想和見解其實是從Reddit開始的，可能是在Reddit平台上出現幾天後才登上臉書或你居住當地的電視新聞。Reddit對政治的影響也很大，有研究顯示Reddit是另類右派川普支持者的最重要線上聚集與協調地之一，他們在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中成功進行所謂的「迷因戰」（meme wars）。
這個網站絕非無治理地免費供大家競逐高排名，事實上，它的架構非常仔細，分成許多的子版（subreddits），也就是供人們討論與互動的各類別主題領域，總計有上百萬個，從你或許預期到的氣候變遷主題/r/climatechange或川普總統粉絲社群/r/the_donald，到專門分享「病態美事物」的高度活躍社群/r/morbidlybeautiful。非常重要的一點是，這個網站的經營管理團隊並不控管這些子版，它們是由用戶中的志工版主（moderators）管理的。相較於其他社交網路平台，例如臉書對會員能夠看到什麼和進行什麼互動的控管，Reddit這種架構賦予用戶（尤其是那些版主）極大的自主性。版主使用手上的廣泛工具與選擇來負責訂定方向，引導討論。這個網站的「Reddit規範」（Reddit rules）禁止不法行為或操縱投票制度，除此之外，經營管理團隊不會干預和管理，完全交給志工調節人。我們可以把Reddit想成網際網路上的狂野西部，調節人扮演酒保兼警長。
除了版主（他們簡稱為mods），Reddit世界的成員如下：用戶以年輕、男性、技客居多，參與投票、連結、評論等活動。行政人員，也就是支薪的Reddit公司（Reddit Inc.）員工，負責壯大Reddit社群，增進Reddit公司的利益，如同下文所述，這些目標未必總是彼此相容，或是與社群的目標相容。
Reddit平台上最紅的子版之一是「Ask Me Anything」（簡稱AMA），Reddit社群可以提交任何問題，由Reddit安排的專人找到相應或適當的人（大多是名人，包括歐巴馬、比爾．蓋茲等）回答這些問題。在撰寫本文之際，一位九十多歲的德國老太太在AMA子版上討論她在二次大戰期間擔任護士的經驗，這是Reddit平台當時次夯的帖子，比關於刑事司法改革的討論和《週六夜現場》節目中有關碧昂絲的諷刺喜劇連結都要紅。
維多莉雅．泰勒（Victoria Taylor）在2013年進入Reddit公司擔任公關總監，後來擔任AMA主持人，為超過2,500個問題安排名人訪談解答，同時她也是公司和Reddit平台上許多最重要的版主之間的介面。這些版主很喜愛維多莉雅，對他們來說，她並非只是Reddit公司的一名執行人員而已，她更像是朋友。Reddit志工社群的核心人物之一，也是I Am A___ Ask Me Anything（IAmA）子版的重要版主布萊恩．林奇（Brian Lynch）回憶：「我的太太懷孕時，她寄送外裹巧克力的草莓給我們……她會為大家做諸如此類的小事。」
但是，Reddit公司在2015年7月2日突然解僱維多莉雅，而且沒有任何公開解釋。布萊恩在那個適逢週末的美國國慶日假期接到電話，被告知沒有行政人員主持IAmA時，才得知維多莉雅被解僱了。這是他首次聽到一個他視為朋友暨重要盟友的人被解僱，在他和許多其他的版主看來是一種侮辱，傷害了他們和Reddit平台之間多年來的信任。長久以來，Reddit公司承諾要建立功能（例如防止垃圾資訊的工具）來幫助他們把協調工作做得更好，承諾行政人員更快速回應，但很多承諾都未實踐。身為未支薪卻價值甚高的志工，這些版主往往覺得Reddit公司不重視與珍惜他們，只有維多莉雅的種種表現讓這些人感受到他們和Reddit公司之間的關係，她讓這些版主感覺受到重視，她肯定他們的價值。
對布萊恩和另一位版主寇特妮．史威林俊（Courtnie Swearingen）而言，維多莉雅被解僱是壓倒他們的最後一根稻草。大家立刻在一個私人的Slack頻道上組成一個版主團隊，Reddit公司無法追蹤到他們在這個頻道上的談話。這些人決定使用最具象徵性與殺傷力的工具之一，也就是把IAmA這個子版改設為私人模式以示抗議，基本上就是把子版關閉了。他們的想法和行動開始傳播，「其他版主說：『我們會跟你們行動一致，跟進關版』。」布萊恩回憶。很快地，科學主題子版/r/Science關閉，接著該網站最紅的子版/r/AskReddit也關閉，「接著就像滾雪球似地，這變成一件很酷的事，」布萊恩說。該網站的三百多個當紅子版跟進關版，形成謂之為#RedditRevolt的全面叛變，此事件被稱為AMAgeddon（AMA與Armageddon，世界末日大決戰二字的結合），Reddit的流量被其志工版主消滅。
接下來幾天呈現了Reddit最好和最壞的一面。上任不久的代理執行長鮑康如（Ellen Pao）很快地道歉，承認忽視該網站的志工版主發出的抱怨：
我們錯了，不僅僅是七月二日，還有過去多年。我們沒有適當地溝通，我們的大變動令版主和社群震驚。過去多年來，我們向你們——版主和社群——致歉並且承諾，但我們一再食言。你們提供意見或要求時，我們未能積極回應，使得版主和社群對我、我們，以及Reddit的行政人員失去信任。
諷刺的是，鮑康如的道歉文被Reddit首頁的民主機制打敗了：她的貼文被按了「downvote（不喜歡）」鍵3,000多次，因此用戶根本很難找到它。在她的道歉文石沉大海的同時，Change.org網站上發起要求她辭職的連署請願，連署人數很快地超過20萬，請願書上不僅指責Reddit「對版主開空白支票」，也抨擊鮑康如「把Reddit帶入新的審查時代」。
泰勒被解僱讓Reddit社群悶燒已久的種種緊張問題沸騰了起來。在這場叛變發生前的幾個月，鮑康如試圖建立新規範，刪除Reddit網站上的攻擊性內容和仇恨言論。可以預料地，此舉和Reddit有點無法無天的自由風氣相衝，有些人懷疑她的這項行動並非出於什麼道德覺醒，而是想清理網站，以便更容易招來廣告客戶（這個無政府線上社群的母公司是康泰納仕綜合媒體集團Condé Nast，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大諷刺）。
鮑康如針對的是極端言論，她想禁止的是「色情報復」（revenge porn），那些主要針對女性報復的線上惡劣貼文，以及特定子版，例如嘲笑和攻擊變性人的惡意論壇/r/transfag；一些種族歧視和白人優越主義人發布貼文的子版之一/r/shitniggerssay；關閉當時有超過5,000名訂閱者的/r/fatpeoplehate子版（嘲諷與欺凌肥胖者的言論）。此禁令被視為反騷擾政策，並針對那些未能有效管理其社群的版主表態：「我們將禁止那些允許社群使用子版騷擾攻擊他人的平台，而且版主不採取行動的子版。」
鮑康如想封禁的用戶只占整個Reddit社群的極小比例，Reddit共同創辦人史帝夫．哈夫曼（Steve Huffman）估計他們是Reddit社群中「有毒的0.2%」，污染了這個平台。但是敵視鮑康如的Reddit用戶卻遠超過0.2%，禁令引發的反彈並非只針對封禁那些子版，而是變成了更大的抗議宣言——抗議對Reddit社群施加文化束縛。在一個高度珍視開放與自由的新力量價值觀的空間，不論舊力量的強制令多麼理直氣壯都難以著陸。不過，內情並不只於此，在這個大多數用戶為男性的平台上，很容易可以覺察到性別的作用力。
鮑康如可不是沒什麼名氣的新人，她不久前才控告前東家，也就是赫赫有名的凱鵬華盈創投公司（Kleiner Perkins）性別歧視。Change.org網站上連署要她辭職的請願書使用的語言有著濃厚的厭惡女性味道，請願書上引用她的這樁訴訟案，說她是個「耍手段搏上位的人」。而且接下來鮑康如受到了她努力想在Reddit平台上禁止的線上騷擾，包括遭到Reddit用戶的死亡威脅和惡毒攻擊，其中一些充滿性別與種族歧視。
在AMAgeddon行動的一週後的7月10日，在愈來愈擔心Reddit用戶將大量叛離改投其他平台（一如2010年時對手網站Digg的用戶大量轉向Reddit那樣）之下，鮑康如請辭了。一場用戶叛變推翻了一個大型網路平台的高階領導人，Reddit的共同創辦人哈夫曼接掌執行長以挽救危機中的新力量社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