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豬領帶
我小時候,彼得叔叔有一條豪豬圖案的領帶。我認為世界上沒有東西比這更特別了。他會很有耐心地站在我面前,讓我用手指摸過領帶的絲質表面。我一面摸一面隱隱擔心手指頭會被豪豬刺扎到。有一次,他甚至讓我把領帶戴上。我一直希望買一條跟那一樣的領帶,但始終沒有找到。
十二歲那一年,我們家從賓夕法尼亞州搬到亞利桑那州。彼得叔叔前來送別時,戴了那條領帶。我以為他是為了讓我可以再看它最後一眼,所以很是感激。但忽然,他以誇張的動作解開領帶,掛在我脖子上。「它是你的了,就當是送行禮物。」他說。
我太喜歡那條豪豬領帶了,所以決定開始搜集同樣的領帶。但搬到亞利桑那兩年後,我的豪豬領帶還是只有一條。理由很簡單:試問在亞利桑那的邁卡城或世界任何地方,哪會有賣豪豬領帶的店?
十四歲生日那一天,我在本地報紙上讀到關於我的報導。家庭版有一篇專欄,專門在小孩生日當天介紹他們,而我媽打電話給報社提供了一些資訊。文章最後這樣說:「里歐.伯洛克的嗜好是搜集豪豬領帶。」
幾天後,放學回到家,我在前台階看見一個塑膠袋。裡頭是綁著黃色絲帶的禮物包,上頭的標籤寫著:「生日快樂!」我打開盒子,竟看到一條豪豬領帶:一共有三隻豪豬,其中兩隻拿自己的刺射飛鏢,第三隻用刺剔牙。
我把盒子、標籤和包裝紙細細看了一遍,都沒看到送禮物人的名字。我向爸媽和朋友查問,還打了電話給彼得叔叔。所有人都否認知情。
我單純把這件事看成懸案,完全沒想到我是被人監視了。我們每個人都遭到監視了。
1
「你看到她了嗎?」
這是凱文在十一年級開學日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我們正在等待上課鈴聲響起。
「看見誰?」我說。
「哈!」他伸長脖子掃視人群。你從他臉上表情就看得出來,他先前看見了什麼異乎尋常的事物。他露齒而笑,繼續掃視。「你等一會兒就會知道了。」
幾百個學生走來走去,互喊著名字,指著彼此自六月後就沒見過、被夏天太陽曬黑的臉。開學日第一節上課鈴響前的十五分鐘是我們對彼此最深感興趣的時刻。
我搥了一下他的手臂。「你說誰?」
鐘聲響了,我們湧進教室。
我在班上又聽見那句話。當時我們正在念「效忠誓詞」,一句耳語從我背後傳來:
「你看到她了嗎?」
後來,我在走廊又再聽到同樣的話;在英文課堂和幾何學課堂也又各聽到一次:
「你看到她了嗎?」
「她」是誰?一個新生?一個加州來的絕色金髮美女?還是說她像我們大多數人一樣是來自東部?又或是某個改頭換面的女生,在六月離校時還是小女孩的模樣,卻在九月回來時變成一個十足的女人,由此創造了一個十週的奇蹟?
然後,在地球科學課上,我聽見了一個名字:「星星女孩」。
我轉頭望向那個懶散趴在桌上的高年級生。「星星女孩?」我問,「這是哪門子的名字!」
「沒錯,她叫星星女孩.卡拉韋。這是她自己在教室裡說的。」
「星星女孩?」
「對。」
接著,我終於看見了她。當時是午餐時間。她穿一件灰白色洋裝,裙子長到蓋住鞋子。洋裝的領口和袖口繡著滾邊,讓人懷疑那是她曾祖母的結婚禮服。她有一頭垂肩的淡金色頭髮。她斜背著一樣東西,但不是書包。一開始我以為那是把迷你吉他,後來才曉得是烏克麗麗。
她沒拿午餐托盤,而是拿著一個很大的帆布袋,上面印著一朵和真花一樣大的向日葵。當她走過時,餐廳陷入一片寂靜。她停在一張空桌旁,放下袋子並把烏克麗麗的背帶勾在椅背上,然後坐了下來。她從袋子裡拿出一個三明治,吃了起來。
餐廳裡一半的人繼續盯著她看,另一半的人開始竊竊私語。
凱文露齒而笑。「我早告訴你了吧!」
我點點頭。
「她念十年級,」他說,「聽說之前一直是在家自學。」
「這就難怪。」我說。
她背對著我們,所以我看不見她的臉。沒有人跟她一起坐,但她周圍餐桌的學生全都兩兩擠在一張椅子上。她似乎沒注意到這種情況。在一片盯著她瞧和竊竊私語的臉孔海洋中,她像是個孤島。
凱文再次露出大笑容。「你現在想的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樣?」
我以大笑容回應他,點點頭說:「『熱椅 』 。」
「熱椅」是我們校內的電視節目,由我倆在去年推出。我擔任製作人兼導播,凱文擔任現場主持人。每個月他都會訪談一位學生。到目前為止,大部分受訪者都是優等生、運動員和模範市民一類的人。他們只是被一般主流價值認定為突出的一群人,不是什麼特別有趣的人物。
凱文突然睜大雙眼。那個女孩拿起烏克麗麗開始撥動,然後唱起歌來!她一邊彈琴,一邊晃動頭部和肩膀,唱道:「我細看一株先前沒注意的四葉草⋯⋯」四周鴉雀無聲,接著響起一個人的鼓掌聲。我看了一眼。拍手的是餐廳收銀員。
這時她站起來,把帆布袋甩上肩,大步走過一張張餐桌,邊彈邊唱,邊走邊旋轉。大家紛紛轉過頭緊盯著她,嘴巴張大,對眼前的景象感到難以置信。當她經過我們的桌旁時,我第一次有機會看清她的臉。她不特別美麗,但也不醜,鼻梁上有些雀斑。大致來說,她和校內其他一百多個女生沒什麼差別。只有兩點不同:她沒有化妝,而且有著一雙我所見過最大的眼睛,就像車燈照射下睜大的鹿眼。她快速旋轉著身體經過,揚起的裙襬擦過我的褲管,然後大步走出餐廳。
餐桌中間響起三個人的緩慢拍掌聲。有人吹口哨,有人怪叫。
我和凱文怔怔地看著彼此。
凱文舉起雙手,比出電影院看板的形狀。「『熱椅』!好戲即將上演:星星女孩!」
我一拍桌子。「就這麼辦!」
我們互相擊掌,表示一言為定。
2
隔天我們到學校時,希拉蕊.金寶站在教室門邊,四周圍著一群人。
「她不是真的,」希拉蕊嗤之以鼻地說,「她是在演戲。整件事是騙局。」
有人大聲問:「誰要騙我們?」
希拉蕊對這個荒謬的問題搖頭,「行政單位。校長。不然還會是誰?而且是誰有差嗎?」
有人揮手問道:「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了提振學校的氣氛。」她不屑地回答,「他們認為去年這裡死氣沉沉。他們認為如果在學生當中安插一個怪咖——」
「就像他們在學校裡安插臥底緝毒警察一樣!」另一個人喊道。
希拉蕊瞪了說話的人一眼,繼續說道:「——安插一個怪咖搞點氣氛,說不定我們這些小孩就會偶爾去看看球賽,或者參加社團。」
「而不是在圖書館親熱!」另一個聲音說。大家全笑了起來。這時上課鐘聲響起,我們都走進教室。
希拉蕊.金寶的理論很快傳遍校園,很多人相信這個理論。
「你覺得希拉蕊說得對嗎?」凱文問我,「星星女孩是個臥底?」
我覺得好笑,「你自己想想看嘛!」
他雙手一攤:「怎樣啦?」
「這裡是邁卡高中,」我提醒他,「不是中央情報局一個行動站。」
「也許不是,」他說,「但我希望希拉蕊沒猜錯。」
「為什麼?如果她不是真的學生,我們就不能請她上『熱椅』了。」
凱文搖搖頭,咧嘴一笑,「一如往常,導播大人,你總是見樹不見林。我們可以利用節目拆穿她。你還不懂嗎?」他用手比出電影院看板的形狀:「『熱椅』揭穿校方騙局!」
我瞪著他,「你希望她是冒牌學生,對不對?」
他露出一個大笑臉,「當然。那樣的話我們的收視率就會衝上天!」
我必須承認,見到她越多次,我就越相信她是個臥底,是個玩笑,怎樣都不像是真的學生。第二天,她穿了件鮮紅色的連身吊帶寬短褲,淡金色的頭髮往後紮成兩條麻花辮,各打著一個鮮紅蝴蝶結。她給兩頰塗上蘋果色腮紅,還特地點了幾顆超級大雀斑。她看起來就像是「小蓮」或「牧羊女」。
午餐時,她又是一個人坐一張餐桌。她像之前一樣,吃完午餐後便拿起烏克麗麗。但這次她沒有彈奏,而是站起來走過一張張餐桌。她凝視我們。她凝視每一張臉,一張接一張打量。在這之前,這裡幾乎從不會出現這種「我正在看著你」的大膽凝視,尤其是對陌生人。她似乎在找某個人,整間餐廳都變得非常坐立不安。
當她走近我們的餐桌時,我心想:萬一她要找的是我怎麼辦?這個念頭讓我感到害怕。所以我別過頭,看著凱文。我看見他抬頭對她咧嘴傻笑,又晃動手指低聲說:「嗨,星星女孩!」我沒聽見她回應。我強烈感覺到她從我椅子後面走過。
她在兩張餐桌外停下來,對著一個叫亞倫.弗克,身材臃腫的高年級生微笑。整間餐廳一片死寂。她開始彈烏克麗麗,並且唱起歌來,唱的是「生日快樂歌」。唱到他的名字時,她不只唱出名字,還唱出全名:
「生日快樂,親愛的亞倫.弗——克⋯⋯」
亞倫.弗克的臉漲得和「牧羊女」辮子上的蝴蝶結一樣紅。四周響起一陣口哨和叫好聲,但我覺得那是對亞倫而不是對她而發。當星星女孩走出餐廳時,我看見坐在餐廳另一頭的希拉蕊.金寶站了起來,伸手指著她說了些什麼。但我聽不見是什麼話。
當我們加入走廊裡的人潮時,凱文說:「我來告訴你一件事:她最好是個冒牌貨。」
我問他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如果她是真的,她麻煩就大了。你認為一個真是那樣的人能在這裡待多久?」
好問題。
邁卡高中——「邁中」——絕對不是怪咖的溫床。當然,我們之間是存在一些個體性變異,但變異的程度微乎其微。我們都穿同樣的服裝,以同樣調調說話,吃同樣的食物,聽同樣的音樂。即使是我們中間的「怪咖」和「書呆子」,身上也蓋有「邁中」的印記。即便我們不小心稍微偏離了規範,也會很快像橡皮筋一樣收縮為原樣。
凱文說得沒錯。星星女孩要在我們當中生存下去——更精確地說,是要在不做改變的情況下生存下去——是無法想像的事。但希拉蕊.金寶顯然至少說對了一半:不管這個自稱星星女孩的人是不是校方為提振校園氣氛而安插的臥底學生,她絕不會是真的。
她不可能是真的。
九月的頭幾個星期,她好幾次穿著奇裝異服來上課。一次是一九二○年代流行的飛來波女郎洋裝,一次是印地安人鹿皮裝,一次是日本和服。有一天,她穿著牛仔迷你裙配上綠色長襪,其中一隻襪子上別了一排搪瓷瓢蟲和蝴蝶別針。對她而言,正常服裝就是裙襬及地的拓荒時代洋裝和長裙。
每隔幾天,她就會在餐廳給某個人獻唱「生日快樂歌」。我慶幸我的生日是在暑假。
在走廊上,她會向完全不認識的人打招呼。高年級生簡直不敢相信。他們從沒有看過十年級生敢這麼大膽。
在課堂上,她老是舉手問問題,不過她的問題常常和上課內容無關。有一天,她問了北歐山精是什麼——但那堂課是美國歷史課。
她創作了一首關於等腰三角形的歌,在平面幾何課時唱給全班聽,歌名是〈我有三條邊,但只有兩條邊等長〉。
她參加了越野田徑隊。我們的主場比賽都是在邁卡鄉村俱樂部的高爾夫球場舉行。沿路上插了紅旗標示的比賽路線。在她參加的第一場比賽中,當其他人在球場中央向右轉的時候,她卻向左轉。他們在終點線等她,但她卻始終沒有出現。結果她被校隊開除。
有一天,有個女生在走廊尖叫起來:她看見一張褐色小臉從星星女孩的向日葵帆布袋鑽了出來。那是星星女孩的寵物鼠,每天都被放在帆布袋裡帶到學校來。
有一天早上,天空難得下雨。當時她正在上體育課,老師叫大家走入室內。當大家朝下一堂課的教室走去時,卻從窗戶看見星星女孩還在外面。她在雨中跳舞。
我們想要把她歸類,但除了「怪異」、「離奇」和「傻呼呼」以外,我們想不出更貼切的字眼。她的所作所為讓我們茫然失措。學校上頭無雲的天空上好像盤旋著五個字:
她在搞什麼?
她做的每件事似乎都印證了希拉蕊.金寶的說法:她不是真的……她不是真的……
每天晚上,當月光照進房間的窗子時,躺在床上的我都會想到她。我是可以拉起窗簾讓房間暗一點(這樣比較容易入睡),但我從沒這樣做。沐浴在月光中讓我感應到事物的另一面。我喜歡月光帶給我的感覺,就像它不是白晝的相反而是白晝的背面,是白晝私密的一面,這時各種奇思怪想會像來自沙漠的黑貓那樣,趴在雪白的床單上發出嗚嗚聲。
就在這樣一個月光映照的夜晚,我突然醒悟到希拉蕊.金寶的說法有誤。星星女孩是真的…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