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曾經想自殺
感受不到愛的童年
我小時候的家就在菜市場巷子外,街景就像韓劇《請回答一九八八》裡的雙門洞一樣,每戶人家的牆和大門都長得差不多。我家正門進去是一個小院子,院子的角落有個小水槽,母親每次都在那裡敲著棒槌洗衣服。穿過院子和玄關就是客廳,我小時候常常在客廳裡觀察母親和祖母是不是又在吵架。
幾天前大人之間就有陣刺骨的寒意,果然不出所料,房間裡傳來母親和祖母的大聲嚷嚷,衝突終於爆發了。我猜晚上父親回來又會是另一場戰爭,這次會吵多久?一週?一個月?為了不要惹大人生氣,我連呼吸都要很小心,這種噤若寒蟬的生活我實在受夠了,吵吵鬧鬧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結束?真的會有結束的一天嗎?
我每天在家裡戰戰兢兢,很想一死了之。可是在外人眼裡,我們家只是個再正常不過的普通家庭,三餐有飯吃,父母勤奮老實又有責任心,不沾染酗酒、外遇、賭博、詐欺等惡習。我以為一九八○年代大部分的孩子都是這樣被打罵大的,我家的情況並不特別,但是等我再大一點,我才發現我們家的婆媳問題特別嚴重,隨之引發的夫妻吵架也比別人家頻繁。雖然我有得吃住,但總是感到焦慮和孤單,好像沒有人愛我。
後來我們家改建成一棟三層樓的樓房,雖然家庭環境變好了,但狀況一樣。有時候我會跑到頂樓往下看,心想「從這裡跳下去摔得死嗎?」我常常沒來由地肚子痛,總是焦慮不安,每天做惡夢,如果有方法能無痛地死去,我希望自己死了算了。
三十年後,我在美國攻讀諮商學才知道,一般的孩子並不會有這種情緒跟現象,原來那是「兒童青少年憂鬱症」,但是包括當年的我在內,沒有人知道這個事實。
心理學博士琳賽.吉普森(Lindsay C. Gibson)在她的《假性孤兒》一書中說到:
生長在父母皆情感缺失的家庭,是很孤單的成長經驗。這些父母的外表和行為看起來一切正常,也會關心孩子的身體健康、提供溫飽、注意孩子的安全;然而,若不和孩子建立穩固的心靈互動,孩子就會欠缺安全感。
是的,我小時候沒有和家人建立心靈互動,也感受不到安全感和被愛的感覺。
父母用自己的方式愛我們
雖然現在的學校已經很少體罰了,但在我那個年代,老師比家長還更有權威,老師的話就是王法,幾乎每個人都有被掃把棍打過屁股,或是連續一個小時扛著椅子在桌上罰跪的經驗。我在家裡已經如坐針氈,在學校依舊戰戰兢兢,沒有一刻能放鬆。
我天天往返家和學校,經常感到焦慮和憂鬱,可是沒有人發現。父母忙著養家糊口,大人光是處理自己的問題都忙不過來了,根本無暇理會我這個微不足道、可有可無的存在。我覺得家裡沒有人愛我,心想「既然不愛我,為什麼要生我?我真的是他們的親生女兒嗎?」我常常幻想自己跟《小公主》裡的莎拉一樣,說不定哪天真正的親生父母會來找我。
隨著時間流逝,我也為人父母,還成為了心理治療師。我終於懂了,我的父母確實愛我們兄妹倆,只是用的是他們從上一輩身上學到的方式,他們的方式從某方面來說是冷血且殘酷的。從心理治療師的角度來看,我父母小時候其實是嚴重的受虐兒。韓戰後出生的孩子幾乎都被虐待過,大家都很苦,而我父母的狀況又特別嚴重。
他們用自己學到的經驗來教養孩子,不是用愛、容忍、包容,而是用恐怖的體罰、威脅、恫嚇等方式要孩子順從。自從我開始接觸諮商,才明白父母的行為只是一種不成熟的防衛機制,就像越膽小害怕的狗,越愛狂吠和攻擊一樣。他們為了釋放隱藏在內心的不安和恐懼,解決的方式就是責罵和威脅。
長期缺乏的愛
成年之後,我的內心依然不平靜,時常埋怨父母。另一方面,我同時也責怪自己太自私、太小心眼,我又不是一天到晚被虐待大的,為什麼如此想不開?某天,在婚姻家庭治療師實習的創傷訓練課程中,教授的一句話讓我茅塞頓開。
「創傷源自於該有卻沒有,不該有卻發生的事。」
孩子要健康成長,除了經濟上的滿足之外,情感的滿足也非常重要,也就是所謂穩定的依附關係和健康的心靈交流。家人之間應有的溫情、尊重、溝通,在我們家都沒有。也就是說,我該有的卻沒有,所以我會受傷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並不奇怪。
世界知名創傷治療大師貝塞爾.范德寇(Bessel van der Kolk)在《心靈的傷,身體會記住》一書中強調,兒時被虐經驗和不穩定依附關係的影響力,他認為童年時期如果未能從照顧者身上感受到愛和安全感,長大後就很難與人建立穩定和諧的關係,因為他們的大腦迴路沒有建立起對外界的信任感和安全感,而是建立起對他人的懷疑、戒備、焦慮和不信任感。長期的情感缺乏與忽視所帶來的傷害,其實不亞於強暴或身體虐待。
講到「創傷」,很多人會想到單一的重大事件,例如災難或意外。然而,自我存在與價值被長期貶低也可能形成創傷。因此,人類其實比我們想像的更容易受傷,也更容易造成他人的創傷,而我也是成年之後才發現自己的創傷。
我的原生家庭
母親小時候
母親一如往常地跪在地上擦地板,一邊放著趙容弼的黑膠唱片。家裡要維持生計不容易,但母親卻收藏了非常多唱片,那些都是她努力省吃儉用,用微薄生活費省下的錢買來的。對她而言,生活唯一的樂趣就是伴著喜歡的歌曲哼唱。母親對音樂的愛和敏感度跟外公如出一轍。
雖然我從未見過外公生前的樣子,但從泛黃的老照片中可以看得出來他英俊瀟灑,個子也很高。我總說要是外公生在對的時代,說不定會是歌手或電影明星。然而,外公在他應該讀高中的年紀參與了韓戰,從此就染上酗酒的習慣。我想他當時應該有很嚴重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畢竟在槍林彈雨的戰場上,看見彼此為了生存而互相殘殺,對一個情感豐沛的青年來說,一定是莫大的精神折磨。外公因此用酒精來麻醉自己,很早就因病過世了。想當然耳,不論身為一家之主還是丈夫,他都失職了。
家貧失學的外婆為了照顧三個孩子和臥病在床的丈夫,每天披星戴月地工作。她天天忙著解決迫在眉睫的生計問題,根本無暇關心女兒,甚至把生活勞苦和沒讀過書的怨氣發洩在孩子身上。我聽說外婆以前外出工作時,居然把不到三歲的母親一個人關在房間裡,而且母親小時候講話慢,外婆就生氣地用長竹棍打她的嘴巴,把牙齒都打斷了。當時母親還那麼小,該有多害怕呢?三歲不到的孩子被鎖在房裡,我能想像她嚎啕大哭求開門的樣子,無論她怎麼哭都沒有用,只能絕望地望著深鎖的門。
母親身為長女,比妹妹們承受更大的壓力和恐懼,所以當她滿二十一歲應父母之命認識了父親,就像逃命似的在三個月內迅速完成婚事。她以為結婚就能擺脫不幸和痛苦,但她做夢都沒想到自己即將面對比外婆更可怕的婆婆。即使結了婚,淒慘的日子仍然沒有結束的一天。
父親小時候
小時候父親每次帶我回老家,我總是睡不好,因為老家是茅草屋,土牆的屋頂上錯綜交織著樑木和桁木,好像隨時都會有蛇或老鼠從縫隙中竄出。院子裡有放山雞自由地到處奔跑,還有用木板隨便搭建起來,連一盞燈都沒有的傳統茅廁,就算是大白天我也不敢去。父親從小雖然在沒電供應的偏鄉長大,卻能逆流而上,成功地在釜山找到了一份還不錯的工作,並且把寵愛他的母親一起接到釜山生活。
我無法理解祖母同樣身為女人,為什麼特別討厭女性。但我唯一能確定的是,祖母在鄉下農村因為女性的身分受到了很大的羞辱和痛苦,所以她才常常要我幫她買酒買菸嗎?她的房間總是瀰漫著白煙,遇到不順心的日子時,還會看到地上堆積著燒酒瓶。
祖母是文盲,七個孩子有四個因為傳染病和地方性疾病不幸病故,剩下的三個兒子之中,大兒子過繼給了膝下無男丁的大伯父家,小兒子則是小村子裡惡名昭彰的小混混,因此祖母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乖巧聽話的二兒子,也就是我父親身上。父親是個凡事順從的孝子,因為只要兒子或媳婦違背祖母的意思,她就會來個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或許祖母從生活經驗中發現,這種方式是她唯一的生存之道吧?
父親每天下班後就直衝祖母的房間,母子一起吃晚餐、抽菸、看電視,直到祖母準備就寢時才回主臥室。父親雖然是個大人,內心卻還停留在祖母心中那個乖巧聽話的小男孩階段。對他來說,養活一家子、照料親戚,就是他活著的目的和理由。他以為只要脫離貧困,就能解決自己和家人間的所有問題。父親會做的除了工作賺錢之外,就沒別的了。
精神虐待會潛移默化,代代相傳
同樣有著不堪成長過程的男女結為夫妻,他們所組成的家庭也不可能健康。夫妻倆內在都不成熟,婚後每天都像在打仗。我父母曾說,他們絕對不願意把小時候的痛苦傳給下一代,但是為什麼還是這樣代代相傳呢?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如何去愛,他們以為只要把孩子養大、供他們上學就夠了。他們不曾經歷過健康的愛,也就不知道該怎麼好好愛我和哥哥。對他們來說,養活孩子就是愛,而當時的我還小,沒辦法理解父母。這種狀況不只發生在我身上,也常常發生在雙親經歷過戰爭、貧困、虐待的家庭中。
在包文的《家庭系統理論》(Family Evaluation,Murray Bowen及Michael E. Kerr著,本書無中文版,讀者可自行搜尋原文書籍)中提到,要了解患者的家庭問題和患者本身的狀態,必須追溯他的自身、父母、祖父母,一共三代的過往,因為家庭中根深蒂固的問題、固定的依附關係和溝通模式通常都是代代相傳的,只要能了解每一代反覆的問題模式是什麼,就能預防問題一再承襲下去。我們之所以會不自覺反覆上一代的模式,是因為人類沒辦法獨自生存,我們都是透過模仿和學習周遭環境而自然習得事物,而模仿和學習的關鍵場域就是「原生家庭」。
自從有了孩子,我就常常感受到基因的威力。孩子長得像我跟丈夫就算了,連興趣、氣質、專長都像,真的很神奇。甚至沒人教,孩子的生活習慣也越來越像我們,簡直就是我們夫妻的翻版。然而,不論基因威力多大,還是不能小看環境的影響力。孩子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他什麼都只能靠別人,沒人餵奶就會餓死,如風中的燭火一樣脆弱。這麼一個脆弱的新生兒要能長大成堅強獨立的人格個體,全都靠環境跟照顧者的力量。因此,為了全面了解一個人,我們要從他成長的時代背景和父母的教養態度下手,而為了了解他的父母,又得追溯到他祖父母的時代背景和教養態度。
一九六○年代時,韓國平均國民所得約七十至八十美金,可以算是落後國家中殿後的了。當時一天吃一頓都算奢侈,因此大家最關心的就是能不能好好活下去。在這種求生存的環境下,人們只在乎能不能滿足吃喝拉撒睡的基本生理需求,在生存和安全受到保障之前,不會有多餘的心思去關心其他事,也就沒辦法對他人產生同理心。
創傷最可怕就在於即使狀況改善,已經不再需要擔心生存和安全的問題了,受創人的內心卻還是持續感到緊張害怕。他們依然只在乎是否安全,所以無法有足夠的同理能力。這些人常常會在不知不覺間傷害身邊親近的人,如果不自我反省或覺察,問題就會一代傳一代…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