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納悶,一個人要怎麼殺死恐懼?你要怎麼射穿一個幽靈的心臟,砍掉它的幽靈腦袋,抓住它的幽靈咽喉?
——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
我們全都有一點點瘋狂。
我的病人一邊嘗試在當下找到某種平靜,一邊告訴我關於過往的數千則故事,而在我聆聽他們的時候,我學到了一件不容置疑的事。與其說舉止正常、與其說跟我們當下的現實保持接觸,我們人類——我們全體,包括我自己在內——太常就只是受到早已發生過的損失與苦難、還有我們自己逐漸累積的恐懼所驅策。我們的集體歷史、我們的個人生活與我們自己的心靈,懷抱著無法動搖的證言。
在最黑暗、最嚇人的童年與青少年時期所發生的事件,沒有無害地退卻到過去之中,反而隨著我們年紀漸長而取得力量跟權威。這些事件的記憶,導致我們在心理上偏離了自我,或者把我們一部分覺察跟其他部分分開來。我們想像中不曾斷裂的意識線索,反而常常是一連串不連續的碎片。我們的覺察意識是分裂的。而比我們認知更常見的是,就連我們的人格都是破碎片段的——是沒有組織的集體努力,設法應付過往——反而不是我們預期在自己跟別人身上看到的精神健全、統一的整體。
這是我們身為人類無可改變的命運。或者,有某些真正的解決辦法存在?
在我身為創傷倖存者治療師的職權範圍內,我花了二十年聆聽別人的故事,聽他們詳述太像夢魘、太殘虐、太令人憎惡,以至於讓人十分巴不得自己從來不曾聽過的種種經驗。不過,我很榮幸得以認識這些人,看著他們從過往的經驗中復原,並且學會如何活在當下。而我相信他們的故事包含了有意義的教訓,說明如何把我們自己許久以前的某些恐怖經驗留在背後。有些可能的解決方案,是這些老靈魂、這些非比尋常的倖存者,送給我們其他人的禮物。
我開始執業時,專門治療那些罹患了有威脅性的厭食症與難治性憂鬱症患者。而且,不論是好是壞,我發展出一種專業名聲:我願意承接處於危機邊緣的人。這種病患自殺或做出其他自毀行為的潛在可能性,讓他們被列為高風險患者。漸漸地,我開始注意到太常被忽略的事:我治療的大多數人是極端精神創傷的倖存者,而他們的症狀通常符合創傷後壓力症候群造成的現象,就跟更傳統的診斷所說的差不多。
有時候我把我的畢生工作想成是學到的整體教訓、主題與發現。不過更有指導意義也更常見的是,我因為這一行,我將自己帶到我面前這個人的角度來思考。在某種程度上,我覺得我跟他們之中的許多人有緊密的羈絆,緊密到我立刻理解像是命運、甚至是「業」這樣的概念所具備的吸引力。
我相信我是被他們的「火焰」吸引到他們身邊。一個受創生命所做的誠實又有決心的自我檢視,創造出一種極其劇烈的熱,燒掉了尋常的姑息、自欺與防禦。「此生的意義是什麼?」變成一個非常個人的問題,而且他們要求有個答案。我認識的某些人,曾經燃燒得太劇烈,以至於他們徹底停擺、辭掉工作、甚至忍受暫時的貧窮,因為回答這個問題所消耗的精力,比單單一個人能夠合理產生的還要多。在那雙眼睛裡有某種帶電的東西,有一點點狂野。
但弔詭的是(不過,我想是基於完全相同的理由),同樣的這群人通常展露出一種無可抗拒的幽默感,有種對人生的反諷觀點。他們省掉了禮貌與防備,傾向直指事物的核心。所以乍聽之下可能很奇怪,但當我跟我的病患在一起的時候,我常常放聲大笑。
許多創傷病患講起不尋常的事件,像是自殺未遂的特定細節時,態度很疏離且客觀;大多數其他人如果真會講到這種事,也傾向用長篇的導論與委婉之詞來降低衝擊。在我聆聽某人某段歷史的講述時,比明顯的「症狀」更常見的是,就是這種有時陰森可怖、還有一股狡猾幽默感的福克納式輕描淡寫,伴隨著眼中燃燒的光芒,讓我開始懷疑這個人的生命歷程有極端嚴重的創傷。
身為一位心理師,同時也是一名人類,我很佩服這些心理嚴重受創病患的反諷能力,他們經歷過活生生的夢魘,很可以在無可譴責的狀況下選擇死亡,卻常常為自己建構出比大多數普通人更自由的生活(一個世紀前,佛洛伊德替他們的生活貼上了「日常不幸」的標籤),並因此治療成功。這些病人變成真正保有信念的人,也是我所知最熱情洋溢的活人。
也許,這比較是出於必要,而非反諷精神。曾不止一次有創傷倖存者告訴我,只為了繼續生存下去而掙扎是不值得的。而那正是我們其他多數人在做的事:我們並沒有選擇去死,或者去活;我們繼續生存。我們並沒有選擇不存在;我們也沒有選擇徹底覺察。在一種我們稱之為精神健全的霧濛濛認知地帶裡,我們舉步維艱;我們幾乎從未承認這裡有層薄霧。
這些年來,我的創傷患者教給我的事情是,這種對現實及創傷的妥協,根本就不是精神健全。這是某種形式的瘋狂,讓我們的存在變得混淆錯亂。我們失去了我們當下的部分思維,我們破壞了我們在關係中的親近感與安慰,而且我們錯置了我們自己的重要碎片。
我們全部人在人生中的某個時間點,都暴露在某種分量的心理創傷之下,然而我們大多數人沒有察覺到創傷經驗在我們大腦留下的迷霧空間,因為大半時候我們只是間接地體驗到它們。我們鮮少思索自己人生中的創傷事件,更不要說在時間尺度上與我們親近之人,像是我們的曾祖母、甚至祖母經歷過的駭人艱辛生活與生死掙扎——那曾是她們的日常命運。
不過當我們偶爾想不起來應該能夠記得的簡單小事時,我們確實覺得很瘋狂,還有一點點傻氣。(「早發性阿茲海默症」,大家會這樣開玩笑——態度既不是很病態消極,也不盡然輕鬆愉快。)
在我們最珍視的關係裡出現的誤解與衝突中,在年年延續的同一種情緒混亂爭論裡,我們會感覺到我們的精神不健全,有時候還有種近乎狂亂的感受,覺得對自己的生活失去控制。衝突永遠不會徹底殺死我們感覺到的愛,但衝突本身也永遠不會真正結束。以一個社會來說,在我們反省整體而言過半的離婚率時,我們感到無能,還有讓人心頭一沉的無助。
我們有太多人在自己的人生伴侶旁如履薄冰,理論上他們應該是我們最了解的人。我們會這樣,是因為我們從來不確定那個愛人或者配偶,會在何時因為某件事、或者我們說過的某些話而變得忿忿不平、陷入沉默、或突然爆發無可理解的狂怒,緊接著他變成一個疏遠的陌生人、一個全然不同的人。老實說,我們確實完全不認識這個人。
又或者,我們注視著我們的父母變得老邁,並且看出時間正在流逝,我們渴望更靠近他們,像朋友一樣去認識他們。不過當我們實際試著想辦法來達成此事時,我們的思緒從我們身上飛掠過去,就像驚恐的鹿從一片開闊的草地上逃開,下一刻我們的心靈就到了別處——哪裡都好——去想節節高攀的油價、一份工作備忘錄、地毯上的一個汙點。
我們許多人發現很難(有時候是不可能)停留在一個持久穩定又可供辨識的「模式」裡,就連對自己都不行。關於這一點,最有普世性的例子之一,就是回到「老家」的父母身邊。在一次探視親人之後,最常見的啟示(有時是私下這麼想,有時是對著朋友宣之於口)就是:「我變成一個不同的人了。我忍不住。我就是會這樣想。突然之間我又變回十三歲了。」我們完全長大了,甚至可能自認相當世故。我們了解我們應該如何行動,知道我們想要對我們的父母說什麼;我們是有計畫的。但我們一到了那裡,就無法貫徹始終——因為突然之間,我們就不在那裡了。需求多多又不受控的孩童之心占領了我們的身體,代替我們行動,而我們很無助,直到再度離開我們的「家」以後,才有辦法把我們「真正」的自我叫回來。
或許最糟糕的是,隨著時間過去,我們通常會覺得我們變得僵冷麻木,已經失去了某種東西——某種以前在那裡的活力元素。在沒有彼此多談這種事的情況下,我們對自我產生越來越多的懷舊之情。我們設法要記起以前會在種種事物中感受到的那份熱情洋溢,甚至是喜悅。而我們記不起來。神祕的是,在我們領悟到發生什麼事之前,我們的人生就從種種想像與希望之地,變形成待辦事項清單,只是一天挨過一天。通常我們能夠展望的,就只有一條令人筋疲力竭的障礙賽跑長路,通往某個我們甚至再也不確定自己還想不想去的地方。我們不再擁有夢想,反而只是保護我們自己。我們把短暫又寶貴的生命力,消耗在執行損害控管上。
這全都是因為發生在許久以前、結束在許久以前的過往創傷事件,雖然它無論如何都不再威脅我們、造成近在眼前的危險了。這是怎麼發生的?童年與青少年時期的恐怖,應該在多年前就已經結束了,它們是如何設法繼續活下去、逼我們發瘋、讓我們與當下的自己疏離?
弔詭的是,答案在於心靈一種完全正常的功能——解離(dissociation)。這是面對極端恐懼或痛苦的普世人性反應。在創傷情境裡,解離很慈悲地讓我們把情緒內容——我們的「自我」有感覺的部分——跟我們有意識的覺察脫鉤。像這樣跟我們的感受脫鉤,我們比較有機會從苦難中生存下來,做我們必須做的事,撐過關鍵時刻;此時我們的情緒只會礙事。解離導致一個人幾乎像旁觀者似的看著一個正在進行中的創傷事件,而這種情緒與思想行動之間的分離、旁觀者的視角,很有可能避免一個人當場被徹底壓垮。
一種溫和的解離反應——舉例來說,在車禍之後——典型的表現如下:「我覺得我好像只是看著我自己經歷這件事。我甚至不害怕。」
創傷中的解離是極端有適應性的;這是一種生存功能,但問題稍後才會出現——因為在苦難結束很久以後,從自我脫鉤的傾向可能還會留著。我們過往的恐怖把我們訓練得易於解離,在太嚇人或者太痛苦的時候,脫離現實去度個「心理假期」讓我們覺得安全。但在稍後,這些心理假期可能在我們不需要的時候也襲向我們。沒有明顯理由,我們就脫離了自己,而我們在乎的人也脫離了他們自己,這些沒有被辨識出來的心理缺席,大肆破壞我們的人生跟我們的愛。
不意外的是,極端心理創傷的倖存者有極端的解離反應,而聆聽我的創傷病人,讓我不只理解了解離本身,還理解到人們可能以哪些方式克服解離經驗帶來的麻木與多餘後果。聆聽我的病人時,我開始相信我們所有人都有可能跟現實保持接觸、真的變得精神健全。如果這些人可以學會留在當下,跟他們記憶的現實同在;如果他們可以做出承諾,有意識又有意義地活出他們的人生,我們也可以。
因為極端創傷倖存者的心靈宇宙充滿了這麼多暴力與侵犯、天生的惡魔與不自然的行為,一些人會覺得納悶——包括我每天都在納悶——這樣的人如何找到勇氣決定繼續活下去。這是個不能選擇信任任何人的地方,而一個人的想像天分會變成避不開的跟蹤狂。在這樣的地景下,每當這位居民變得太過疲憊,以至於稍稍卸下自己的防衛時,另一個記憶櫥櫃的門就會一晃而開,正好顯露出他無法忍受的東西。這個東西因人而異,不過它永遠在恐懼的外緣徘徊。「能放下自己的防衛」既是自己最迫切的渴望,也是自己最警覺迴避的事情。這個恐懼與筋疲力竭的宇宙——必須強調「筋疲力竭」有多重要——人為了停止這一切,幾乎會嘗試任何事,無論有多不理性。
身為倖存者的治療師,我慣常見證人類最極端的行為,我的個人經驗或我在心理學的正式教育中,都不可能為我做好甚至是最低限度的準備。倖存者通常被說成「切割手」(cutters)——精神病院所使用的缺乏同情心的詞彙。這個意思是,早年受創的未復原倖存者常會在自己身上製造出血淋淋的傷口——很深的割傷或三度灼傷——目標不盡然是死亡,反而是出於某種強制性的意識,認為傷口本身就是必要的。在大部分狀況下,這些自虐行為是很有條理地反覆執行,而且當事人對於傷口的實際情況有種令人發寒的覺察。我的某些病患學會包紮自己,技術跟任何護理師一樣好,而且在有必要去一趟急診室的時候,他們已經準備好一套社會上能夠接受的答案,要是有人問起「你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就能冷靜地說出來。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