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看看下方一連串圖示。
畫面上有一個圓形,靜止不動且位於中間偏右的位置。接著,一個三角形由左邊進入畫面,滑向那個圓形。兩個圖形在中間交會時,三角形停止移動,而圓形開始滑向右邊。最後它出鏡了,而三角形依然在畫面中,靜止不動。結束。
請思考以上畫面。這一連串的事件代表什麼?
我們曾在一些演講與工作坊中播放這串圖,請觀眾思考這個問題。意外地,他們通常很快就有回應,且答案五花八門。有些人從表面上解讀:「三角形將圓形擠了出去。」
其他回應則饒富趣味與隱喻性:
「改變無可避免。」
「方法不斷發展,以更妥善解決問題。」
「秩序戰勝混亂。」
「有原則的人勝過沒有原則的人。」
「理智擊敗情感。」
蒐集了無數回應後,我們接著問:之後將發生什麼事?我們一樣得到許多答案,但多數都以先前的回應為基礎:
「會有一個方形來將三角形擠出去。」
「圓形會回到畫面裡……它會回來復仇。」
「會有一個更好的解決方法取代現有的方法……也許畫面會出現更多顏色。」
「情感終將戰勝理智。」
這項測試以心理學家弗里茨.海德(Fritz Heider)與瑪麗安.西梅爾(Marianne Simmel)的研究為基礎,他們兩位都受到心理學家阿爾伯特.米齊特(Albert Michotte)的啟蒙。他們向觀眾展示特定形狀的物體、讓物體四處移動,然後探討人們的感知。三角形與圓形的故事揭示了人們如何從經驗中學習。
首先,經驗會迅速成為故事。人們能夠輕易根據自身的觀察來建構故事,更經常將自己的解讀與過去的經驗、看法和知識連結在一起。
第二,人們往往認為事件的先後順序具有因果關係。這串圖單純呈現兩個物體往各種方向移動,但觀影者不假思索地根據事件發生的順序歸結,一個物體導致另一個物體移動並在最後出了鏡。
第三,人們很輕易就會根據覺察到的故事來預測接下來將發生什麼事。由於一個物體排擠另一個物體,因此現在應該要換後者報復前者了。或者,由於改變無可避免,因此將有更新的物體來取代之。最初的故事內容,為人們對於事態演變的推測與期望奠定了基礎。
因此,這項簡單的測驗顯示,人類能夠快速且熟練地根據經驗創造故事,然後據此判斷未來的情況。這是相當複雜的任務,但我們善於此道。或許我們會這麼擅長說故事,有部分是因為故事賦予我們極強大與寶貴的能力以面對經驗。
故事也幫助我們理解經驗。它提供了一種方式,讓我們可將意義連結到生活中複雜卻重要的事件。它讓我們得以在混亂中建立秩序。
故事也幫助我們記憶經驗。記憶一張寫滿單字或概念的筆記,並在一段時間過後依序背誦,是一件困難的事。但如果我們透過統一的故事牽起它們之間的連結,就能在需要時輕易回想起來。
故事有助於傳播經驗。我們可以輕易向他人傳達經驗,確保大家都能學到教訓。我們也可從他人的故事中習取經驗。
故事能幫助我們根據經驗預測未來。我們可以利用它們來訓練自己針對未來事態的推測。過往今來的故事,塑造了關於未來的故事。
在《人類大歷史》(Sapiens)一書中,歷史學家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強調人類創造、相信與散播故事的能力,這對作為一個在地球上占據統治地位的我們來說,至關重要。故事有助於我們團結合作、擊退敵人、在致命危險中生存、建造大型城市、維持複雜體制與創造新事物。舉例來說,國家建立在故事的基礎上並受其支撐,而這些故事生動地濃縮了人民的共同經驗。相較之下,倘若未能覺察這些故事,我們便可能無法習取寶貴教訓、與他人合作及獲得機會。
有鑑於故事推動我們發展成今日的樣貌,人類天生就會不自覺地從經驗中看見故事。
這樣很好啊!有什麼不對嗎?
不幸的是,說故事的傾向也可能造成嚴重的問題。如果我們對事件的感知受到過濾、扭曲、細節的遺漏與不相關的資訊所影響,創造出來的故事便會過於簡化與不切實際,因而無法掌握實際情況中的細微差異,或者不利於做好迎接未來的充分準備。儘管如此,這些容易引人誤解的故事仍擁有很大的影響力且歷久不衰。在《人性的,太人性的》(Human, All Too Human)中,哲學家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認為:「一知半解往往能戰勝全知。這讓事情看起來比實際上更簡單,進而使片面的知識更容易被掌握與更有說服力。」
歷史的本質讓人無可避免地一知半解。回顧歷史,我們只能看見眾多可能結果裡的一種可能性。真正發生的事情,甚至不是最有可能成真的版本。說到向歷史借鑑,真實的學習環境總是凶險萬分的。在《凡事皆可想而知》(Everything Is Obvious: Once You Know the Answer)中,社會學家鄧肯.華茲(Duncan Watts)警告:「向過去借鏡時,我們只會看見已發生的事情,而不是所有可能發生而未發生的事。因此順著常理,我們經常將單純的先後順序誤解成因果關係。」
但眼前所見未必是全貌。
例如,在三角形與圓形的故事中,也許還有其他事情不為人知。也許圓形的離開正是促使三角形到來的原因,因此實際上是前者「鼓勵」了後者。這則故事也有可能是隨機發生的:一起事件只在某些時候才會導致另一起事件,而我們只是碰巧看到了特定的發生順序。又或者,故事裡不存在因果關係,只有相互關聯:一起事件接在另一起事件之後,但後者並非肇因於前者。
更複雜的是,假如世界上不存在任何有意義的故事,我們該怎麼辦?換句話說,沒有助力、沒有阻力、沒有模式、沒有教訓、沒有起因、沒有影響,沒有任何事可以預測該怎麼辦。假如經驗或歷史中的事件大多是隨機而起,又該怎麼說?人類其實冒著極大的風險探究那些根本不存在深意的故事。
心理學家表示,若將隨機事件視為具有特定意義,即是中了群聚錯覺(clustering illusion)的魔咒。身為作家與懷疑論者的麥可.薛莫(Michael Shermer)將「在雜音中意識意義模式的傾向」稱為「模式性」(patternicity),而精神病學家克勞斯.康拉德(Klaus Conrad)則稱為「關聯妄想症」(apophenia)。根據隨機性編造複雜故事的行為也有專門的名稱,應用統計學者與作家納西姆.塔雷伯(Nassim Taleb)稱其為「敘事謬誤」(narrative fallacy)。
對人們而言,根據經驗編造故事,要比忽視經驗容易得多。在複雜性與無常之下,人們非常容易寫出錯誤的故事。因此,我們會不經意地創造、學習、相信、依循與散播既不存在又嚴重謬誤的故事。一旦我們深深著迷於某個故事,便很難改變自己的想法。從故事中學到的教訓會變得根深柢固,並左右我們之後的行為。
以放血為例,人們對病因的錯誤看法,促成了這項特殊療法。經驗上,這種療法看似反映了虛幻的因果關係,導致人們在很長一段時間繼續深化與傳播錯誤的故事。有時,這會促使我們做出過分的行為,傷害需要幫助的病患與深愛的親朋好友。
一不小心,經驗便會使我們相信錯誤的原因、期待不切實際的結果、不當地評估表現、進行不良的投資、獎勵或懲罰錯誤的對象,以及未能做好承擔風險的準備。更糟的是,我們甚至不會發覺自己正依循謬誤的經驗行事,並且無法及時與適當修正做事的方法。因此到頭來,我們有可能解決了不對的問題、採取不當的方式,而且未能達成目標。
唯有承認這些潛在的弱點與超越可用的經驗,我們才能找出有助於更精準洞察許多複雜局勢的機制。我們甚至可以善用編故事的本領,將經驗視為有待質疑與改進的理論,而不是可行的真理,不論它們多麼具有說服力。若能及時並以健全的懷疑態度來看待以經驗為基礎的故事,我們便可判斷,哪些因果關係比其他關係來得密切,以及其中遺漏了哪些關聯。
我們將透過本書描述各式各樣的謬誤故事,凸顯它們如何在人們處理不同生活面向的重大決定時,導致學習的幻覺(illusion of learning)。本章將舉出一些具體案例,為後續章節的敘述鋪陳。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