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際網路中的迷因

  我的家裡有四條電話線、兩部傳真線、三台電視、四具高傳真音響系統、七八台收音機、五部電腦,以及兩台數據機。但我們家只住了四個人。我們還有數千本藏書,一些光碟片、錄音帶和錄影帶。這些東西是怎麼出現的?又為何會出現?
  如果你從未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你或許會認為答案很明顯:這些東西都是人類的偉大發明,為了讓生活過得更好、更有趣。但這是正確答案嗎?迷因理論提供了完全不同且反直覺的答案。

  我認為,是迷因選擇創造了這些東西。當迷因出現,它們便開始往保真度、豐饒度和持久度更高的方向演化。在這個過程中,迷因複製機制的設計會越來越好。於是書本、電話和傳真機都是迷因為了複製自身而創造的。

  不過,這聽起來或許很怪,因為我們知道迷因不過是把資訊從一人複製到另一人身上。片段資訊怎麼會創造出收音機和電腦?但我們對基因也可以問同樣的問題:儲存在DNA之中的片段資訊,如何創造出蚊蚋和大象?不管是迷因還是基因,答案都一樣:因為資訊是經過選擇的複製子。這意味著有演化演算在運作,以及演化演算製造出設計。在這個意義下,經由迷因選擇而產出的電腦設計,並沒有比經由基因選擇而產出的森林設計更奧秘。有意識的設計者並非這些過程的起因。設計完全來自演化演算的運作。

────

  我們已經習於動植物是由天擇所設計這樣的概念,但我們也必須思考讓天擇能夠進行的複製機器之演化,因為這兩者是一起演化的。這就是我在此想提出的類比──迷因尚未擁有跟DNA完全一樣的複製機器,它們的複製機器仍在演化中,而這就是所有科技的目的。

  回顧過去在基因身上必定發生過的事情,會很有幫助。這也是我們唯一所知的另一個複製子(Maynard Smith and Szathmary 1995)。世界上第一個出現的複製子應該不是DNA,而是一些更簡單的前驅物,甚至是完全不同的複製化學物質。不論為何,我們都能確定,用來複製的細胞機制一開始並不存在。在生命非常初期的階段,天擇並不是在複雜的生物(如貓狗)、甚至不同種類的簡單細胞之間做選擇,而是在小片段的蛋白質或其他化學物質之間做選擇。更常被複製、複製得更正確,或是複製後能維持得更持久的蛋白質,便能打敗其他化學物質而存活下來。天擇會從這些初始物質逐漸進行,不但製造出更多蛋白質,這些蛋白質還能參與複製其他蛋白質的工作。最後,演化出成群的複製子系統、複製機器,以及我們今日看到的載子。這個系統就此安定了下來,因此地球上所有生物都使用同樣的(或非常類似的)複製子系統,進而製造出極度高保真又持久的複製子。

  我認為同樣的過程迷因也進行了一次,只不過當前仍在非常初始的階段。一如道金斯所言,新的複製子「仍笨拙地在原湯裡載沉載浮」(Dawkins 1976, p.192)。這是人類文化之湯、人類工藝之湯,以及人為複製系統之湯。複製新的複製子之機器仍在演化,你我都還生活在這個階段,一切都尚未塵埃落定,尚未達到穩定形式。我家就擺滿了這些迷因複製裝置等複製機器,從鉛筆、書本,到電腦和高傳真音響系統都是。

  以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可以把人類文化中所有重要發明都視為迷因複製演化的階段。我在前文解釋過,這種看待語言的方式,提供了語言起源的新理論。我現在想要從口說語言本身來到書寫語言的發明,接著是現代資訊處理科技。一如先前的處理方式,我會先從演化過程逐步談到複製子的保真度、豐饒度和持久度。

書寫


書寫對迷因的傳遞顯然是很有用的一步,因為這增加了語言的持久度。我們已經瞭解到語言本身如何增加可複製聲音的豐饒度和保真度,但問題出在持久度。口說故事使用的是人腦可以記憶的語言,但除此之外,語言的聲音必定是短暫的。要創造出持久的語言,書寫是第一步。

  沒有人知道書寫從無到有獨立發明了幾次,但是這個任務非常艱鉅。從無到有意味著,對於如何分割一段話,並組織那些能代表這些話語的標記,要做出非常大量的決定。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的蘇美人在五千多年前發明了書寫,墨西哥原住民在公元前600年左右,埃及和中國的文字系統也有可能是獨立發展而出。就跟許多書寫系統一樣,蘇美人楔形文字來自代表綿羊和穀物的算數系統。它從黏土塊開始,逐步演化成一整套寫在黏土版上的標記系統,以從左到右、從上到下的順序排列。想當然耳,不同書寫系統會有不同的書寫慣性。從迷因角度而言,我們可以想像許多人嘗試使用不同的方式來使用標記系統,而某些方式獲得更多使用、更多複製。這種選擇性的複製,就是迷因演化在運作。書寫系統也因此越變越好。

  許多書寫系統則是建立在其他系統上繼續發展,甚至挪用了書寫的概念。1820年,美洲原住民切羅基族的塞闊雅(Swquoyah)觀察到,歐洲人會在紙上寫下標記,於是便設立了一套書寫系統,記下切羅基語。他其實不識字,對英語也一無所知,但他觀察到的足以讓他成功策劃一套書寫系統,切羅基人很快就會寫會讀,並且印製自己的書籍和報紙(Diamond 1997)。

  我先前提過,人類的意識並非創造語言(或其他任何東西)的驅力,但塞闊雅似乎是個能證明我講錯了的好例子。不過,其實他的例子適足以證明我要表達的事情。塞闊雅的意識就跟任何其他人類的一樣。在討論創造力時,人們通常會假定創造力多少有賴於意識。但是當你試著要去想像這究竟是什麼意思時,這個觀點就會遇到嚴重問題。科學上更常見的觀點就是忽略意識,把創造力視為跟個人有關的智力和能力的產物──最終這個過程會回到大腦機制。這能脫離二元論的陷阱,卻忽略了所有原本就存在於創造者所處環境中的想法。而迷因理論的觀點把這些東西都納入了。這就是我要提出的觀點。

  人腦和心智是基因和迷因組合而成的產物。丹尼特(1991, p.207)說,「人類心智本身就是創造出來的工藝品,因為迷因重新建造了人腦,好讓人腦成為更適合迷因的居所。」在塞闊雅的例子中,他一定有顆超凡的大腦,以及超凡的毅力和動力,而他剛好遇見一套當時已經可以使用的書寫系統,再加上他的族人已有能力接受他的想法並加以使用。塞闊雅是這個過程中的重要部分,並且是迷因和基因交互作用下創造出來的。這些都是複製子從無創造出設計的完美例子。一如以往,此處除了演化過程,沒有其他設計者。

  書寫系統有三種基本策略。以標記來代表整個字詞、音節或只有單一發音。對迷因來說,要能傳遞每個音節,彼此之間的差異就很重要。以整個字詞來標記的系統會很笨拙,因為字詞太多了。每當發明新字詞,就必須同時發明出新標記。在使用標記來代表單一發音的其他極端系統中,可以只使用一些標記,然後再以多種方式排列組合。英文系統中二十六個字母就是一例。使用這個系統的人,負責認知的腦區會以相同的方式變化。學二十六個字母及其發音算是比較簡單的了,雖然通常學齡孩童依舊得花費很多個月甚至很多年來學習。學習日本漢字就要花更多時間,而想要讀懂日文報紙,至少要懂兩三千個字。
  基於許多理由,建立在發音上的書寫系統,能以較少的精力表達出較多迷因,因此在書寫系統的競爭中較能脫穎而出。當然,這不是端上檯面的白熱化競賽。在創造出書寫系統的歷史中,就意味著納入各式各樣稀奇古怪和隨意的慣用規則,一旦學習這套系統的人數夠多,就會達到某種程度的穩定狀態。在生物學的演化中,有個重要原則是演化總是建立在當時可取用的資源上。演化過程中沒有神在監管眼睛的設計,然後說:「這裡拿掉一點,然後再試一次會更好。」不可能再試一次。書寫系統的設計也是一樣。因此,二十六個字母並不是理想的書寫系統,這不是迷因之神會創造的,但已經比其他許多系統都好,因此在直接面對競爭時就會獲勝。許多語言,像是土耳其語,就是從更麻煩的書寫系統轉換到羅馬書寫系統。許多語言使用這個系統的變化版,再加上母音變音、揚抑符、雙母音,甚至新字母。我們還沒有看到日本的經濟和文化力量,是否足以確保其複雜的書寫系統,能在這個以迷因傳播和以羅馬字母書寫的英語為主導的世界中存活下來。

  類似的論點也能應用在數字系統上。以羅馬數字來進行算數,可說是難到令人害怕,但是以阿拉伯數字這類以數字位置來標定數值的系統就簡單多了,而這也是現在世界上大多人所使用的系統。

  追求統一的驅力很有趣,而且比語言演化的驅力更強大。在書寫的例子中,發明新系統很困難,比較常見的是借用其他語言,因此新系統處於不利的地位。一旦適當的系統開始演化,它就具備先天優勢,不論偶發的歷史事件和隨意的書寫傳統會帶來何種缺失。如果只存在一些書寫系統,只要其中一個製造出稍微多一點、稍微好一點又稍微持久的一點複製品,這些產物以及該產物所採取的概念就會開始繁衍,然後充滿整個世界。結果所產生的壓力,會讓一套複製系統完全取代其他所有的系統。

  這個過程我們再熟悉不過。QWERTY鍵盤最早是為了打字機所設計,目的是不讓字母黏在一起,但對於現代電腦鍵盤來說並非最佳設計,然而這種鍵盤現在卻幾乎全世界通用。黑膠唱片一旦能錄製並儲存音樂,這種只有兩種尺寸和三種轉速的產品旋即占據了市場,然而現在卻幾乎消失殆盡。標準的盤式錄音帶風行了一陣子,直到較小的卡式錄音帶上市。卡式錄音帶一直維持著單一尺寸,直到光碟問世,兩者在市面上並行了一段時間。無論它們是否成功,都應該根據迷因原理來預測。可以塞入一張光碟的迷因數量,比塞入錄音帶中的多得多,而光碟技術容許我們快速任意存取。因此,一旦有便宜的光碟複製裝置可用,光碟的數量一定會遠勝錄音帶,並攜帶有複製機制的迷因。當前光碟的數量非常龐大,姑且不論合法製造這些光碟的工廠,非法複製的數量甚至更多。當新系統要取代舊系統時,就必須讓複製的保真度和豐饒度往前邁出一大步。同樣事情也發生在電腦光碟的格式上。

  要時時記得,把迷因和基因相提並論帶來的危險。我們可以推測,同樣的過程都會發生在迷因和基因之中,製造出理論上能創造出無限產品的一致的高保真複製系統。基因大部分都已安頓下來,以建立在DNA上、極度高保真的數位複製系統在運作。迷因尚未進展到如此高品質的系統,或許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都還無法安頓下來。

  回到書寫系統,我在前文把它描述為朝向更高持久度邁進的語言迷因演化進程。這一步開啟了通往更進階的進程,得以繼而增加保真度和豐饒度。拼寫有可能變動很大,這讓語言具有一些模糊性及低保真度。拼寫對許多語言一開始都是非必要的,隨後情況逐漸演變,起而代之的是每個字要有「正確」拼寫方式,還有指定正確拼寫的字典,以及近來出現的拼寫檢查器,把拼寫規則強制加諸在電子儲存的文本中。

  當書寫困難又速度緩慢,書寫系統的豐饒度顯然就會受限。在黏土上書寫或製作黏土字塊時就是如此。在大部分的書寫歷史中,書寫是僅限於某些特別受過訓練的抄寫員才擁有的技巧。這帶來了政治意義,因為這賦予了統治者權力。只有他們能命令抄寫員留下以物易物、金融交易和課稅的紀錄,或是保留宗教文本以合理化壓迫和戰爭。不論如何,早期的書寫系統能記錄的資訊種類很有限,要歷經政治和經濟上的變動以及書寫本身的變革,書寫系統才能用於詩歌、小說、個人書信和歷史紀錄上。識字率普及則要等到更後來,當大量迷因能書寫在紙上並以此傳遞之後。

  印刷則是邁向豐饒度與保真度關鍵性的一步。往前追溯到15世紀,歐洲所有的文字複製都是由抄寫員完成。通常是僧侶耗費畢生精力來複製並發揚宗教作品。抄寫工作的進度緩慢,而且錯誤百出。這些錯誤現在成了歷史學家莫大的興趣,用來追溯文本的歷史,但無論如何,這對於保真度是沒有幫助的。抄寫耗時,表示能複製出的文字不多,書卷成了昂貴商品,只有最有錢有勢的人可以取得。書卷的形成需要財務上的後盾,這限制了書中承載的想法。也就是,這些想法維繫了政治、經濟和宗教權力。一旦能夠便宜取得書本,書中各類的迷因就會擴散並改變。書寫材料不再受限於稅收和宗教領域,而是受制於很不一樣的市場力量。迷因踏入書本,就是往前跨了一大步。

  迷因進入書卷,提供了選擇系統運作的絕佳範例。在這個系統中,複製子是迷因:觀念、故事、理論或指令,藉由印出來的文字來傳達。這些東西有可能被複製、有可能沒有,它們的內容會影響其被複製的可能性。複製的機器就是出版社、印刷廠及裝訂工廠。選擇的環境有作者的心智(迷因在此競爭,看誰最後能化為文字)、充滿書店的世界(書店有可能進這本書、也有可能沒進)、書評和雜誌(它們有可能宣傳、也有可能不宣傳這本書),以及購買和閱讀並推薦給朋友的人(他們也有可能沒買、沒讀或沒推薦)。人類顯然在整個過程中扮演著關鍵角色,然而我們的創造性角色並非無中生有的獨立設計者。我們是部分的選擇環境下、迷因競爭所驅動的大型演化過程中的複製機器。

  在我書寫這本書的過程中,我把我的心智視為想法觀念的戰場。競爭的迷因有很多,但是最後有辦法被印製在書頁上的迷因只有一些。「我」不是無中生有、獨立創造出這些觀念的有意識個體,而是我的腦從我受到的教育、閱讀和長時間的思考中所獲得的數百萬個迷因,在我手指打字的當下發酵而出。在內部選擇過程結束、書稿送出之後,這些迷因還得面對更多挑揀:出版社所選出的試讀者,以及最後外部世界中的書評、書店和讀者。這本書最後會賣數百本還是數十萬本,全賴這個選擇過程。

閱讀完整內容
迷因:基因和迷因共謀的人類心智和文化演化史

本文摘錄自‎

迷因:基因和迷因共謀的人類心智和文化演化史

蘇珊.布拉克莫

由 八旗文化出版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