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田兒女

第一章 姊妹

1

灰黑的鹽田小路上有一點白白黃黃浮動的影子,烈日下,這點白黃的影子不時拿起騰空的左手擦拭額邊滾落的汗水。

村口的廟門時有善男信女進出,在燭台火苗上捻香的婦女問廟公:「看到影沒?」

「沒,還早咧。」廟公又挑起鬆厚的眼皮,緊緊望向小路盡頭。

男人們說:「伊人若入來,炮仔要放得伊臭耳聾。」

這名浮動的影子叫王知先。

王知先本是讀書人,幼時曾跟一名來鄉隱居的人讀了一陣漢文,以後靠自修,讀到結婚才放下書本擔負家計,他做不來捕魚擔鹽這類粗活,早幾年前到台北謀職,先是在一布莊當掌櫃,當了四五年,布莊給人燒了火,宣稱倒閉,他轉到一家貿易行當買辦,經常南北出差,很積了一筆小錢,可是好景不常,前一年來了一批服裝邋遢,腳著草鞋的軍人,操著咿咿噥噥的語音,進了店裡,一見東西就搶,老闆為保身,索性把業務停了。一時社會混亂,找事不易,知先也念著妻小,於是背起行囊返鄉來。

這天,村人在廟口掛了數串鞭炮,廟公鎮日坐在廟門口的長板凳上往村子唯一通向外界的小路眺望,這條小路夾在兩大片無垠的方格鹽田中,很像象棋盤上的楚河漢界。一進村,繞過廟口,變窄了,成了村中的主要道路,前後共三排坐北朝南的房舍,循著這條小路,長長地橫向駐兵台方向。

村人讀書的不多,到外地謀生更屬鳳毛麟角。知先這幾年在外工作,半年回來一趟,每次回來免不了村人問長問短,問村外那個花花世界,大家將他當村中秀才看待,此番回來,聞訊知是定居,大家決議熱鬧他一番。秀才回鄉住將下來,以後村中凡有訴訟爭執等案,待不必煩請警方,全賴王秀才公斷。因為村人對他這般熱絡期待,廟公心生警戒,守那小路人影,怕失時機,負了村人請託。

果然下午日頭偏了西,熱力方減,遠遠一點人影在小路上晃漾,影子走近了,見他頭戴一頂圓盤帽,手提一隻方正牛皮箱,身著白色長襯衫,卡其黃長褲,步履穩健,清清亮亮走向村子。可不是王知先,廟公瞇著細細的眼睛大喝說:「回來囉,回來囉!」隨即拿出一炷香,到燭台取火,欲燃鞭炮。廟裡男女聞聲繼出,推擠到廟門前,向那影子望:「那隻皮箱,不知裝了多少銀兩,伊某阿舍哪得做,躺眠床吃便便。」

鞭炮噼哩啪啦響徹全村,那走路的遠遠聽到鞭炮聲傳來,視線掠過圓盤帽沿,落在廟口撮擁浮動的人群,心上明白三分,走了整整一天半,家門在望,腳底忽地又沉重又疲乏,步履卻不知不覺間加快,只扮早點走入那人群。

明月姐妹聽到鞭炮聲,知道是父親回來了,從家裡出來,跟著村人擠到廟口。第二串鞭炮響起,有人迎向王知先,接過他手上皮箱,擁他一路走向廟門來。

一進村,第三第四串鞭炮同時響起,知先正感熱鬧莫名,村長知辛站在人前握他手說:「萬幸,萬幸,你回來了,我們村內囝仔的教育全靠你了。」

知先根本是在城裡失了業,匆匆回來,不想有這場面,眾人當他在外開過眼,見過世面,肚裡又有墨水,要求他以廟邊小廂房為教室,替無法去城裡上學的孩子習字書,教三字經,學千字文,識得幾個漢字,將來也好看懂書信公告。

家門尚未進就給攔在廟口談教學的事,知先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他一面與村長等人應諾,一面在孩子群裡找明月姐妹。那四個身體瘦弱,穿一式粗布小花洋裝,臉頰曬得黑亮的小女孩不就是明月姐妹嗎?這年明心十三歲,明月十一歲,明玉八歲,明嬋四歲,因知先長年在外,她們都對他認生,最小的明嬋對父親沒什麼印象,一直站在人群中,小指頭含嘴裡,興奮看著父親,卻不敢過去。明心明月走向知先,知先拉起她們小手,捏在掌心裡,粗粗硬硬,心裡有種異樣感覺,好似愧對女兒,看她們那身穿著,剪裁極隨便,想是買大匹便宜布,分成四塊給每人做一件,洗得都漿白了。

知先回頭跟村長說:「廂房整理出來,就開始招囝仔來讀冊。」他想的是,明心明月也該讀書認字,轉幾年嫁了人,養了孩子就無法放心讀書。這幾年為生活奔波在外,真把她們擔誤了。

冬至那天,私塾果真開起來,明月姐妹和其他村童每天吃過晚飯去廟裡上兩小時課,讀三字經、千字文,回家就寫大字,將堂上教的一段,邊背邊抄下來。不到半年,書上的字已認得九分,姐妹四人大字寫得更勤,四處搜尋舊報紙、月曆紙、日曆紙,一空下來就研墨寫字。整整一年裡,同樣幾本書翻來覆去習數遍,知先要孩子們把字義都記熟了,第二年才教他們習書信。

明月姐妹的母親阿舍是做不得家事的,嫁來王家三年後,她患上了哮喘的毛病,每每喘得神疲氣盡,整天躺在眠床上,漸漸氣力弱了,家事都依賴明心明月,她恨自己這身病,把外面好風光盡失,青春徒流,生得四個女兒,沒一個兒子可指望。

私墊上了兩年,知先和阿舍添了麟兒,阿舍為生下兒子幾乎喪了命,料理新生兒的事落到明心明月身上。知先向鹽埕工會領了六格鹽田,兩女孩都得上鹽田幫忙父親曬鹽,下了工回家要洗衣做飯忙一家大小項。漸漸私塾廢了學,知先知道兩女兒辛苦,也不強求,且這年因是新生麟兒,家庭用項多出許多,他不隨船捕魚,當日城裡掙來的錢終會坐吃山空,他決定往後春夏雨季鹽田不作時到台北和熟識的朋友做夥踏三輪車,多少有所貼補,也能買較好的藥品給阿舍補身子。

因此次年仲春,他再度提起皮箱走出村口,明心明月來送,兩女孩一個長到十六,一個長到十四,都懂得人情世故了,默默站在廟口,好像把父親的來來去去視為理所當然,又似乎很無奈地接受著。

知先覺自己人生很是漂泊,阿舍帶著病體,只覺人家體貼她不周,未想人家對她的遷就,他對她是責任多於感情,眼前幼女又能體會多少離鄉討取生活的艱辛寂寞況味呢?他拍拍明心的肩,叮嚀:「少弟看顧好,我入秋就回來。」說完,頭也不回向那小路快步走去。

十六、十四歲的女孩曬鹽,大方每站在自家鹽田上看了伊們姐妹身影就要感動莫名。對明心,他是敬佩,對明月,他是愛慕,他對她的注意總是多過別項。他在佳里鎮讀日制初中時,偶爾回村,一定到知先叔家找明月,畢業時台灣剛光復,家裡供不起他繼續讀書,又是獨生子,光敏夫婦捨不得他遠離家鄉謀生,要他回家來幫忙曬鹽。一回村子,就再也無法擺脫明月對他的吸引力,那時明月才八歲,他卻可以在這八歲的女孩身上投注了他所有的時間和精力。他像個大哥哥般帶她抓蝦、釣魚、游泳,兩人遊玩的足跡幾乎踏遍了全村子。而要到了前兩年,他才能明瞭,明月是他生命中一件貴重的寶物。如今明月十四歲了,懂得矜持,懂得疏遠他,也懂得含著羞澀的笑容對待他。每見那笑容,他更想親之臨之,因她是那樣笑容裡也含情意。

他在廟裡見她倆姐妹送了父親還往河岸抓魚,心生無限感佩。他追向她們,只要是明月做的,他都想與她共享勞動的喜悅。

2

時光在日出日落間流轉,知先春往秋回,倏忽四年瞬流。四年於他,秋冬曬鹽,春夏踏三輪車,日子沒有新鮮稀奇,較有得意的,無非在鄉時日,村人多來問訴訟請良時,甚至連嬰兒命名都有委託他的,讓他感到少年讀書終沒枉費,手中一卷書,也能替人解疑。阿舍視他卻是瞎忙一場,見了人不免抱怨:「了然讀那麼多冊,終歸勞碌命,吃氣力的。」

四年於明心明月倒是折磨、是犧牲,也是新鮮。她們代替母親料理家務,協助父親曬鹽田,如今兩人亭亭玉立,一個二十,一個十八,操作的關係,體格都輕瘦敏捷,胸厚腰細,雖然每日吹海風,曬驕陽,和村中少女一樣臉上泛著一層古銅色彩,可是這層色彩擋不住明心臉上時而透露的蒼白和微弱氣息。

「看來明天日頭更豔,只能清早一趟,不如今天多走一趟。」明心擔起扁擔水桶,交代明月將灶間木柴拿出曬太陽後,就往村外走去。她要去挑水,走一小時路程過橋到鄰村的水池汲水,他們這村子地鹹,井水無法飲用,平日只拿來洗衣清刷。

明心的肩頭往往清晨五點就擔起扁擔挑水,水挑回來後倒入蓄水池,吃過明月熬的早飯,若太陽不毒,再挑一趟,挑過了這趟就得上鹽田工作。她兩邊肩頭都結著大片厚繭。偶爾明月替代明心挑水,最初是肩頭兩片瘀紫,水泡四起,多挑幾次,也不覺苦了,反覺體力大增。明心靈巧體貼,身為長姐,凡有操勞必先分擔,挑水的工作她多搶先做了,加上其他大小事的操勞及飲食的簡陋不足,這年夏天她犯胃痛,挑水半路上常因胃氣漲到喉口,不得不放下水桶,捧胸乾嘔。

這天她又搶著出門挑第二擔水,明月按吩咐將屯在灶間的部分木柴拿到院子曬太陽。兩個妹妹洗衣裳去了,父親用過早飯先去巡鹽田,三歲幼弟一個人在大廳前玩耍。她一塊塊排好木柴,待要切野菜飼雞,身後傳來咳嗽聲,回頭一看,是母親坐在灶間門邊曬暖陽。

「明心呢?」阿舍問。

「去擔水。」明月很驚訝母親將平日疏於照顧的頭髮整齊地盤了一個髻,露出微凸的額頭,面上輕撲一層脂粉,口紅一點,日常的病態真脫胎換骨了,她那顏容真像大廳堂上的觀音,難怪村人都說母親剛嫁來,美得連神明都要嫉妒,因此才派病體與她。

「一個女孩子要做這種吃力的工作,都是我沒生兒子又拖病害了伊。」明月慣於她的抱怨,她的好奇完全在於母親的裝扮。

「妳阿爸呢?」

「去巡鹽田。」

「什麼?這人這麼沒記性,大條事情還不如我。」

「什麼事?」明月順勢問。

母親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如隻尋找標地的禿鷹,銳利而充滿審視的意味。她上上下下打量她,說:「妳姐妹也不小了,人家十七八歲都抱嬰仔了,若不是我這病身,老早把妳們嫁了。」她嘆了一口氣:「哪有女孩子可以一世人在父母身邊。」

明月眼裡流露驚惶,不能明白母親的意思,嫁人的事她想都沒想過,村中年輕男女在鹽田一起工作,雖則辛苦,但苦中有甜,他們空下來時一起編曲唱歌,大方會吹樹葉,他嘴裡吹出的每一首曲子都是自編,大家和上詞,在黃昏月色下唱著。鹽田已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沒想有天要因出嫁離開。看著村中姑娘一個個出嫁,她知道那會是什麼命運,只有一去不回,永遠離開了鹽田和家鄉的河水,她怎麼能夠,怎麼能夠離開一個沒有大方的土地。

她因想起大方,觸動私情,雙頰飛紅,母親如鷹的銳眼一搜即著,半帶奚落說她:「妳是想要早早離開這個厝去找個少奶奶做,較免操勞?還早,妳大姐沒嫁出去,輪不到妳先飛。」

「我不想嫁。」

「不嫁人,我養不起姑婆。」

明月不再跟母親抬槓下去,入了灶間切野菜。母親因久病,但凡人家的好意她都要曲解,為了避免不悅,只好把話題打住,母親卻還要懷疑人家嫌棄她。思及此,明月馬上望著母親略顯佝僂的背影說:「媽媽,妳今天真嫷(漂亮)。」只聽到母親嘆一口氣,靜默了,陽光彷彿在飄,從門檻移到了母親坐著的小竹椅,母親新穿的藍底鞋顯得溫暖明亮。

過了一會兩位妹妹提著衣裳回來了,一件件晾在庭前竹竿上,母親挪動身子咳了兩聲,問明月:「今天是十五沒錯吧?」

「沒錯,晚上月娘就圓了。」她想到自己的名字,覺得每個月的十五這天是屬於她的。她是十五月圓時生,父親給她取名明月,要她為人就像月娘一樣清明照人。

兩位妹妹不時回過頭,望著母親竊竊私語,忸怩模樣給母親看到,馬上斥責她們:「衫洗得日頭要偏西,妳們兩個跟姐姐不能比。嫁了大的,留了小的有啥用?」說著催促明月去找父親回來。

「做啥哩?」

「做啥?跟伊講,人客就要來了。」

「什麼人客?」三姐妹同時發問,平靜生活裡任何來客都令人十分好奇。

「囝仔人有耳沒嘴。等一下人客來,全部給我到房間去不准出來。」

正說著,父親回來了,幼弟明輝迎出來,躍進父親臂彎裡。

「好重,下來。」知先把明輝放下,阿舍問他:「你忘了?」

「沒忘,我不是回來了。」

明月將父親拉進灶間,低聲說:「阿爸,什麼人客要來?」

「來跟明心提親的,妳準備一鍋麵條,伊們走一早上的路,驚會肚子餓。」

父親說完即入內換乾淨衣裳,明月終究明白姐妹情分也到了各奔東西的時候,明心二十歲,該是嫁人年齡,往後這個家,她要替明心擔待責任。

她一邊下麵,不捨之情油然而生,不知要說給什麼樣的人,希望是個不需多操勞的家庭。遠不遠呢,若嫁得遠,姐妹見面不容易呀。突然兩個妹妹來通報,人客來了,有四五個,穿得一身雪亮,但路走得遠,汗水滿臉,人已到了堂上,和父母說談。

姐妹躲進隔壁房間,拉開一小條窗簾縫,三張小臉擠在縫裡往大廳窺伺,只看到大廳半個側面,一位長鬍鬚白眉毛的老先生坐靠神主牌位,旁邊依序坐著一位額面寬廣、手腳粗黑的中年人,和一名清瘦高個,必恭必敬,雙手放在合攏的膝頭上的年輕人,這年輕人和那中年人面目有些神似,小明嬋喊著:「就是伊嗎?」

「噓。」明月明玉同時摀住明嬋的嘴… 閱讀完整內容
鹽田兒女(20週年10萬本紀念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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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田兒女(20週年10萬本紀念新版)

蔡素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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