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翠鳳,戲台上的精彩修煉

明華園戲劇總團首席台柱孫翠鳳在新戲《東海鍾離》於衛武營國家藝術中心推出在即,娓娓道來自己邁入戲曲人生的曲折與成就。她舉手投足、眼波流轉,無一不是戲,無一不是長年修煉累積的藝術高度。

photographed by Manbo Key & ChienWen Lin @ MW Studio styled by Titi Chen editor Nicole Lee


▲黑色魚尾長裙、乳膠手套 BALENCIAGA


坐在化妝鏡前,明亮燈泡照映出她一臉矍鑠,彷彿外頭鑼鼓正喧囂,咚咚鏘鏘地準備迎接她踢著馬步出場。只要站在戲台上,她總能一肩扛起明華園的招牌與觀眾的期待,允文允武,亦男亦女,縱貫古今。隨意一個劍眉怒視或眼波流轉,盡是滿滿的能量投射而出。

創團至今已九十四年的明華園,把台灣傳統歌仔戲從原本庶民專屬的「野台戲」規模,一步步推進國家藝術殿堂,甚至走向國際征戰二十六個國家,這是一條始料未及、漫長且辛苦的路。

儘管如今的國寶孫翠鳳,最初只是想扛起一個家庭的希望而已。

疫情後,解封新戲

三年的疫情,對藝術表演團體莫不帶來衝擊,但明華園總團仍不畏困境持續推出四部新戲。三月即將在衛武營歌劇院登場的《東海鍾離》,即是明華園藝術家族代表作品「八仙傳奇系列」最終章,由孫翠鳳與新生代子弟兵聯合主演,承先啟後的意味濃厚,也有疫情過後撥雲見日之感。

「現在我多半肩負教練的角色,把很多重要位子讓給徒弟了。這部戲分上下兩場,我飾演下半場的漢鍾離,所以上半場我幾乎都在旁盯著,注意孩子們的肢體、位置、身段,對此非常提心吊膽。其實現在的我已經身經百戰,什麼舞台都站過,上台表演對我來說已經沒有壓力的,但是觀眾付出了金錢與時間,我們就必須讓他們值回票價,這是我每次上台都在思考的問題。」

兩個女兒昭婷、昭賢也在台上,孫翠鳳既為人母又為人師,還要設法讓觀眾回流,演了大半輩子的戲,今年64歲的她仍無法卸下重擔。

「年輕人願意來做歌仔戲,我其實很感謝他們的家人,也心疼這些孩子。這個行業的投資報酬率低,通常要先經過十年培訓才可能站上舞台演第二、三線,等累積足夠作戰經驗後,才可能在戲台上站到自己的位子。」孫翠鳳言談間總是「孩子、孩子」地喊,指的是劇團裡的年輕一輩,她全把他們當自己孩子看。

只因為她自己也曾是個孩子,當初懵懵懂懂地,就這麼一腳踏進歌仔戲的圈子裡。「是我自己選擇,沒人逼我的。」她笑說。


▲黑色魚尾長裙、乳膠手套 BALENCIAGA


都會女郎嫁進歌仔戲世家

過去在《霸王別姬》這樣的老電影裡,故事情節總不出幼童被父母送進傳統戲班,從此過著刻苦練功的人生,一路哭哭啼啼到長成後上台獨當一面,回首人生莫不滿眼滄桑。

孫翠鳳不是這樣的,她講到自己入行始末,是帶著俏皮笑意的。她娘家本來也是戲團,因為覺得做戲太苦,很早就收了。嫁給陳勝福(明華園總團長)時媽媽還特別交代陳家,不必聘金,只要讓女兒在台北當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就好,絕對不能去唱戲。

陳家第二代一共有七房,孫翠鳳回憶剛嫁進這個歌仔戲世家頭三年,只有她跟先生(第三房)可以陪公婆去看戲,其他房都必須上台為戲付出。「我嫁過去的時候本來在心裡對自己喊話:『我是優質女性。』是帶著優越感的。但當我看著其他妯娌,覺得不可思議,她們怎麼能一邊唱戲、一邊煮飯,既是劇團主角,也要生兒育女,同時兼顧這麼多身分?如果我這個三嫂繼續當個歌仔戲局外人,那我在這個家族永遠得不到關注。」

她說,那優越感被打敗了,她過去學的會計或都會時尚感,在這家族一點都用不到,也不懂得生火煮飯,日後要怎麼在家族立足?當了三年困惑的不沾鍋,有天台上需要個婢女的角色,台詞不多,恰好適合台語不輪轉的孫翠鳳,於是她就這麼首登台,跑起了龍套。又三年龍套過去,歌仔戲魂慢慢滲進她的血液裡。「可能跟我的個性有很大關係,我在學校是樂隊班班長,喜歡當風雲人物,一點也不怕上台會發生什麼事。」她的優越感這次把她往前推,在26歲時,練起了歌仔戲的基本功。

零經驗,靠文戲上手

「年紀大學戲,缺點是沒有底子,台語破,唱腔、身段都沒有,一切從零開始。但也有優點,就是我經過社會歷練,演文戲時情緒進入的很快,所以我從文戲先開始。」孫翠鳳內心的「優質女性」這時候又跑出來,敦促著自己在最短時間內學好文戲。她在台下觀摩前輩表演,把前輩的漂亮台詞抄在筆記本裡(以前歌仔戲演員要自己即興創作編唱詞、口白),讓自己迅速熟悉每個角色。有天出現「救場」(演員因故無法上台,需要有救火隊替補)的機會,孫翠鳳火速上台便把那角色演得駕輕就熟。

「原來三嫂都有在看戲!」話在家族間傳開了,孫翠鳳也開始認認真真學起了戲,成為救場王。但明華園其實以武戲居多,光會文戲還是多半只能坐冷板凳。孫翠鳳於是在大家都不看好的年紀,瞞著公婆每天早上去練功場報到,展開辛苦的練功生涯。「大家都說,『你年紀大,筋骨太硬,練功容易受傷。年輕人受傷會好,但你不會,以後只會變成氣象台。』公婆還下令我不許練功,但我選擇不聽這些話,只想趕快演到樊梨花,她才是小旦裡的最高級、金字塔的頂點。」


▲立體彩繡上衣、耳環、黑色長裙 all by LOUIS VUITTON,皮革長手套 私物


流汗流淚練基本功

開始練功以後,孫翠鳳才知道什麼是苦與痛,她流淚也流汗,「該流的都流了,我在哭時,旁邊的人都在笑。」笑什麼?看她練功太有趣了。其他團員沒見過有人一邊餵孩子一邊拉筋的樣子,覺得很新鮮。她的筋骨和她的意志力一樣硬,不要命似地練,那畫面簡直太荒謬了。

就這樣哭哭笑笑地來到了第七年,她直接跳級樊梨花,演到了薛丁山,直登小生了。「這就像得到金字塔頂端的寶石認證」,她說:「一般都說十年出一個好演員,但我有時間壓力,只得逼自己加速前進。」陳家大器晚成的三嫂追上了進度,一路奔馳至今,而身上大大小小的傷,也隨著名聲成就一起累積。

舉凡骨折、脫臼、移位⋯⋯,她像征戰沙場多年的老兵,信手拈來即是身上不勝枚舉的傷痕。她的身體成了名副其實氣象台,痛苦指數隨著天氣變化起舞。教課時她總提醒劇團裡的孩子,做這些動作如果不做防護措施,以後會嚐到什麼苦果。「你看老師現在每天都去找醫生,就是這麼來的。」她耳提面命。孩子總是笑笑說:「今天痛完,明天就好了啦!」

她沒說出口的是,明天來得比你想像中的快,那些痛可能永遠都不會好,但如果知道這路是自己選的,這向上超越的企圖心是自發的,那麼再怎麼痛,或許都能痛出一種,帶著高度的快樂。

傳統戲曲圈的女人

往事歷歷在目,儘管已從昔日少女、少婦,站到了今日的國寶,孫翠鳳提起這些軼事,仍會眉飛色舞笑出聲,像是很抽離地跳出來看自己當年多麼傻,又多麼被那「優越女性」的心態誤打誤撞成就了後來的自己。

「傳統戲曲圈裡的女人,韌性是很強大的。她們要兼顧事業和家庭,十八般武藝都要會。」她記得女兒還小時,總是扯著她的腿不讓媽媽上台。有次她在台上唱著:「我是千金小姐,今年十八,沒有婚配。」不料這時女兒突然衝上台哭喊「媽媽∼」惹得台下觀眾哄堂大笑,瞬間出戲。

為避免孩子上台攪局,那時候戲班都會一個蘿蔔一個坑地把孩子綁在媽媽的戲箱旁,她起初看了心疼,會去鬆綁別人的小孩,但有次自己的女兒就因為沒綁,咚一聲掉下了舞台受傷,從此她儘管再有不捨,為孩子安全著想也得讓孩子被綁著。這種育兒法若放到了現在,肯定會被社會局盯上,但在以前的戲班卻是日常。

而當年萬般無奈被綁在媽媽戲箱旁的女兒,如今也上台和媽媽連袂演出,甚至可以獨當一面了。雖然女兒也曾在記者會上開玩笑抱怨,在台上常常要跟媽媽演男女主角,但媽媽眼睛總是在挑女兒哪裡演錯,搞得談情說愛起來超沒感覺。一切都是因為愛的緣故,因為孫翠鳳實在太愛女兒、太愛觀眾、太愛歌仔戲了。

下一個十年的修煉

出於這種強大的愛,孫翠鳳跟明華園把台灣的歌仔戲文化從亞洲出發,帶到歐洲、美加、非洲,甚至是以京劇為主流的中國。當年他們就憑著《超炫白蛇傳》,在上海世博會寫下滿堂彩,引來成群粉絲規矩地排在出口等著迎接「孫老師」出場,想一睹孫翠鳳風采。

而儘管是語言不通的歐美,他們依舊可以打破文化的藩籬,用高規格的排場、道具、特效,放大歌仔戲的舞台精髓。曾有國外經紀人告訴她:「下次你們出國演戲,不要再說是『台灣歌仔戲』,可以改稱『東方音樂劇』了。」

「我們從小小的台灣出發打天下,現在大家終於知道,台灣有個明華園了。而我們也期許自己,每年都要推出呼應當下時代氛圍,具有代表性的新戲。雖然找資金非常辛苦,推出這樣的大製作根本無法回收,但我們必須做。」孫翠鳳說。

用最簡短的話來介紹,她說,《東海鍾離》說的是一個凡人如何願意修煉,因而在人生中遭遇諸多狀況的故事。聽來彷彿是她人生故事的縮影。修煉之路充滿困頓,唯有具備資質與悟性,甘願於自己的選擇,方能成仙。

「未來十年,我就繼續幫襯著演。傳承這一塊,我絕對會一直做到老,甚至到我走的那天。我想為孩子找到最棒的舞台,讓他們經歷孫老師經歷過的舞台,培養他們的藝術生命力,累積更強的底蘊。」孫翠鳳其實早已是神、是仙,但她仍選擇繼續站在這凡間的舞台上,帶著明華園的孩子和台下戲迷一起修煉歌仔戲之美。 閱讀完整內容
VOGUE2023 2月號

本文摘錄自‎

孫翠鳳,戲台上的精彩修煉

VOGUE

2023 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