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追求優渥的生活,到真正「為自己而活」

矽谷工程師的告白:從追求優渥的生活,到真正「為自己而活」


文.鱸魚


▲我面對這扇窗坐了 3 年。外面陽光刺眼到看不清螢幕,百葉窗就一直這麼關著。圖/鱸魚 提供


疫情改變了很多事,也改變了矽谷──它在一夜之間改變了矽谷過去沒有人能夠改變的居住、交通和工作,更重要的是,它讓人們學會了「為自己而活」。在家工作進入第十九個月,我注意到這個微小的現象開始發酵。

比寫程式更迫切的生存需要

為了怕員工發瘋,公司貼心提供各式線上課程,就像大學選課那樣,只要與工作不衝突,就可以找機會充實自己。大部分課程都跟專業有關,當然也會照顧到精神層面,教你如何在疫情期間紓壓、在小空間裡與家人共處。

那天我打開課程打算聽聽人工智慧,進了教室才發現是堂烹飪課,想必是進錯教室。當下本來想掛斷,可是停下來想想:學一點每天都跟我密切發生關係的烹飪,跟學那些和生存無關係的科技,到底哪一個比較實際?所以我留下來了。

自從疫情爆發,矽谷優渥的員工福利突然被抽空、員工餐廳被迫打烊之後,「吃」成為最大的挑戰。烹飪變成比寫程式還要實際的生存必要。

烹飪這種最實用的課程一直被那些「做技術的人」不屑一顧且視而不見。要上課,當然選 AI,而且今天教的是如何用人工智慧讀電腦螢幕,自動幫你歸類整理要點,改善工作效率──這種課聽了心裡會滿足,談論起來也光榮。但看看這堂烹飪課參與人數最高峰曾有 250 人,中間也曾好奇繞到人工智慧那堂課再看看,只有 110 人──原來跟我想法類似的人還不少。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人們開始改變。

這是一個重要分水嶺。疫情初期大家對專業都很飢渴的時候,不會是這樣的比例。如果在疫情前提供這樣的 AI 課程,我相信教室會擠爆。以前的我們只迫不及待想充實專業知識,因為整個矽谷看到的就只有專業。沒別的理由,我們一直對專業知識有一種莫名的虧欠感,認為「專業=薪資」,所以再多、再重複,哪怕只是知道皮毛都不為過。

然而,關在家的 500 多個日子一巴掌把我們打醒了。

對生活誠實

疫情迫使人們重新思考自己與工作之間的關係。疫情把生活空間變得狹小,把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變淡,但視野反而擴大了。我們看到工作以外的一切,連最不懂得過日子的工程師,都必須學會三餐飲食自理,不能靠著公司那些不復存在的福利。在矽谷長期外食不再是選項,要合情合理地活下去,就必須一切靠自己。

過去矽谷令人羨慕的福利,已經巧妙地把我們騙到另一邊。有多少科技公司員工,曾經把洗衣做飯全部交給公司,剩下的只有工作和一張床?那正是這美麗的福利背後真正的目的。過去的榮耀消失,現在就剩下那只能睡覺的房間,和形影不離的鍵盤、螢幕,以及一顆對工作忠心耿耿的心。

長久以來矽谷式福利已經讓我們忘記基本生存應該有的技巧。感謝疫情把我們教壞,讓我們學會對生活更誠實。

那天我破天荒把一堂直播互動的烹飪課上完,要活得順利就得學會不要只在乎職場的勝敗榮辱。這是一個蛻變:我們要為自己而活,要為生活而活,要活得更實際、更誠實。做菜絕對比 AI 實際。這是一股改變的力量,因為疫情大家都學會花更多心思照顧生活,工作不再是一切,這也是「安靜離職」(Quiet quitting)的起源──指人們開始改變工作與生活之間的關係,雖然沒有離職,但僅最低限度地完成工作,而不願付出更多努力,這個新運動正悄悄地在每一個家庭中崛起。

數位遊牧的極致展現

但對很多人來說這樣並不夠,有人會更進一步地完全改變生活方式。數位遊牧的崛起就符合這一類型。有人在山上、湖邊買了第二棟渡假屋,可以在不同的地方半渡假半工作。但遠端工作並不等於數位遊牧,遊牧的定義是必須隨時在移動中。朋友中就有人拿起筆電、背著背包周遊列國,這都是疫情給的機會。3 年以前那種只有少數自由創作者的特權,現在卻可以大方分享給不同行業。

最認真把生命奉獻給數位遊牧的,莫過於前一陣子媒體報導的一位 Meta 員工,他以 30 萬美金在郵輪上買了 12 年的豪華公寓居住權。這是一艘專門為地球公民打造、可以長期居住的豪華公寓郵輪,船上提供三餐飲食娛樂健身清潔與醫療⋯⋯一切都包含在內,只要一個背包一台筆電,就可以坐在家裡邊工作,邊環遊世界,讓各地風景輪流在窗外出現。這是疫情帶給人們意外的夢想。

以上只是生活的改變。進入疫情兩年半之後,我也看到一個因為疫情而「改變生命」的例子。


▲疫情初期,改善居住環境的建案興起卻逢大缺工,住家附近兩棟修改一半的房子就這樣停擺了一年多。圖/鱸魚 提供


疫情教人們大膽改變生命

疫情期間矽谷非常缺工,原因很多:在需求方面人們更加重視生活空間,很多人開始改建房子;在供應方面大量墨西哥勞工搬離矽谷,甚至於回到墨西哥。疫情間各行各業都受到限制,唯有改善居住環境(Home improvement)免除限制,生意也一枝獨秀。

就拿我家來說,為了改善空間、增加明亮度,想請人開一扇窗並把一面牆打通,然而簡單的工程,光是等估價就等了一年多,且沒人願意接單。一直到疫情第三年,才找到一位華人師父可以幫忙。開工那天,師父帶了一個年輕華人幫手,交代了一些事就離開了。敲敲打打之間我上樓探望順便聊幾句,發現對方的談吐不像是一般建築工。細問之下原來他在美國唸了電腦碩士,也在矽谷做了軟體工程師,一路都走在科技業路上。

問他為什麼會做這麼大的改變,從頭開始做建築工──這對我來說已經不是閒聊社交,我很想知道別人是怎麼想這件事,我一路也在思考這個問題:這是不是我要的人生?如果不做這行又能做什麼?我願意從哪裡開始?這麼好的待遇放得下嗎?想改變,跟能不能改變,或敢不敢改變,都是不同的事。

他告訴我:自己原本就不想來美國唸書做工程師,是家人要他來的。很多美國房子都是用木板一塊塊搭起來的,他一直就對蓋房子有興趣,又喜歡自由,不喜歡朝九晚五關在辦公室裡與人競爭。碰上疫情那位師父朋友缺工,他就改行從頭開始。就為了不想繼續走那條家人要他走的路,趁著有這麼一個微小的藉口,他決定踩煞車回頭找尋自由。


▲(左)為了改善居家環境,疫情一開始我就請人做了花棚,讓後院也成為工作空間。圖/鱸魚 提供 (右)疫情初期我常直接搬筆電到院子工作。圖/鱸魚 提供


追求成就,還是成就感?

以前碰過一個美國人也是學電腦的,畢業後沒到矽谷當工程師,卻到優勝美地國家公園的餐館當幫廚打雜。問他為什麼,他說那樣可以天天去攀岩,那才是他真正的夢想,他要做一個專業的攀岩家。餐館工只是生存工具,不是人生目的。那時我還沒畢業,以為人生應該就是唸書、找工作、拿高薪、然後⋯⋯應該就會快樂,那就是我人生目的。當時的我沒有辦法理解為什麼一個可以當工程師的人,會為了攀岩到廚房打雜。後來我知道他是在追求人生目的,後來我知道那叫做生命,後來我也才知道原來生命超越生活。

人活著大致不外 3 個層次:生存、生活、生命。上一代處於戰亂,只要活著就是恩典,那個時代不過就是求生存,找工作要鐵飯碗,一生有飯吃就滿足。到了我這一代,生存不再是目的,人們開始重視生活品質;生活要好、活得有品味、活得榮耀又有成就,所以我們埋頭讀好書、找好工作、拿好薪水,努力學做醫師、律師、建築師⋯⋯再不就當工程師也行。走上這條路後又發現生活得好,只不過是用收入換帳單──小收入換小帳單,大收入換大帳單。然後我開始羨慕那些出於自己意志選擇一生的人,哪怕是廚師、麵包師、攝影師都好。為自己的選擇而活叫做過生命,而不是過生活。Z 世代年輕人開始更在乎生命,上一代追求的舒適與富足不再是活著的目的。他們是價值觀改變的世代,疫情成了那臨門一腳。

3 年疫情讓很多人認清生活之外還有生命,活得好不如活得有意義。它讓很多人找到自己,勇敢放下一切追尋另一種生命。他們要的是成就感,而不是成就。成就是給人看的,成就感才是自己的。疫情給人們機會去做過去不敢做的事,小自學會對生活更誠實,大自改變生活搬進郵輪環遊世界,更大自改變生命從頭開始做自己。

疫情讓人們認識自己,給人們足夠的勇氣,去找尋那個微小卻有巨大意義的另一個自己。

鱸魚
那年厭倦了當代名著翻譯工作,看著別人都往矽谷跑,沒跟著上這艘船總覺得不放心。不得已只好出國改唸電腦,到了矽谷做了工程師。糟糕的是竟然做得還很成功,不知不覺就吃了一輩子的科技飯,後來也懶得再改了。現在吃飽、吃膩了,只能回頭拚命補一些當年想做而沒做的事。創作、玩音樂、騎登山車把自己搞得很累、探些愚蠢的險,都列在清單上。工作履歷倒挺誘人的,但生命履歷稍嫌空白了些。所以只要跟工作無關的都充滿無限的熱忱,想趁著太陽下山之前,把生命搞得更豐富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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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雜誌《Crossing換日線》 春季號/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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矽谷工程師的告白: 從追求優渥的生活,到真正「為自己而活」

天下雜誌《Crossing換日線》

春季號/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