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計與Fuji Rock一場秀
在我的青春年代，「搖滾樂」是一件未來的事，從音樂效果論，它讓你聽到公式化國語流行歌曲外的新形式，由樂曲的編排、音色、唱腔和聲響的操作，無一不讓人一驚，對一個在戒嚴氛圍中長大的小孩來說，光它的聲音，就已是自由的召喚了，更別提它的歌詞與創作動機，直接訴求著解放、革命與抵抗。
所以，在今年Fuji Rock子夜的最終場，大會播放出John Lennon在1970年所發表的〈Power to the People〉，送別所有觀眾，真叫人百感交集。
光從今年邀請的樂團陣容來看，電音和Pop躍居主流，顯然，對絕大多數觀眾而言，「搖滾樂」已是一件過去的事了。即便綠舞台第三天的壓軸表演，仍是由英國的老牌搖滾團體The Cure擔綱，但現場觀眾可能是三天的壓軸場中最少的，環顧左右，不少年輕情侶手牽手在躺椅上進入夢鄉，這場面，對曾在80年代被The Cure深邃又迷人的疏離歌詞療癒過的我，除了提醒著時光流逝，也昭告著現代的少年擁有著迥然不同的情感、美學判準和心靈結構，值得多方探究。
Fuji Rock的創辦人，Smash公司代表取締役日高正博是1949年出生的人，少年時代輟學離家，從家鄉九州熊本到了大阪再到東京，於20歲前換過一百個工作，曾經參與60年代末期日本學運外圍，我猜想，不論Fuji Rock要怎樣地與時俱進，站在時代的浪頭上，日高與他的創業夥伴們還是懷抱著一顆搖滾的老靈魂的，離場告別曲〈Power to the People〉便是老派Fuji Rocker的血緣印記。
話雖如此，這並不代表老靈魂不能接受新的聲音與秀場，起碼，我今年可是被第二天綠舞台主秀Sia的表演所深深打動。
Sia，台灣的譯名稱作「席雅」，是一個容易讓我忽略的popstyle的名字，她來自澳洲，現年44歲，生涯早期在美國流行音樂市場闖蕩多年，星途並不順遂，但詞曲創作功力是有的，2013年為電影《飢餓遊戲：星火燎原》創作的原聲歌曲〈不撓之心〉（Elastic Heart）是一個轉捩點，隔年發行的單曲〈水晶吊燈〉（Chandelier）在美國Billboard告示牌排行拿下第8名，是Sia走紅江湖的開端，比較特殊的是，〈水晶吊燈〉的MV找來年僅11歲的美國少女舞者Maddie Ziegler獨舞，她明亮皎潔的一雙大眼，搭配多彩臉部表情與青春無敵的四肢舞動，讓所有人耳目一新，沒多久就在Youtube上吸引到10億人次的觀賞數，也就是在這一年，Sia開始在演唱會上隱身，她戴上一具特殊的假髮，有著龐大垂墜的瀏海（一邊是棕色一邊是黑色），遮擋住她的眼睛，頭髮之上則繫了一具碩大的蝴蝶結，而演唱會的中央，則交由Maddie Ziegler與另一位男舞者Shia LaBeouf的舞蹈來表演。
今年Sia在Fuji Rock的主秀場就是這麼一個標準版本，整場15首歌，沒有樂隊也沒有樂手，Sia直立在舞台的左後方，高踞著一隻腳架撐起的麥克風，配合著預先錄好的樂音，一動也不動地兀自唱著歌，舞台的正中央是一面正方形的白板，方便前方來的投影與舞者組合成變化萬千的戲劇情節，果然，Maddie一出場便技驚四座，這小女生彈跳能力驚人，每一次的躍起都可看到她撐大撐直的腳板，像羚羊蹬足一般，飛揚起強大氣場，Fuji Rock著名的音響系統，則把聲音的能量如實地擊打在觀眾的胸口，雖然現場因為颱風百合的到訪落下滂沱大雨，但幾萬個觀眾包含我，可是如癡如醉。
當然，Maddie與Shia的表演是與Sia創作的歌曲相呼應的，童年時期的家庭生活陰影，以及成年後揮之不去的憂鬱困擾，讓她的創作充滿情感張力，歌詞徘徊黑暗與光明、魔鬼和天使、疼痛又狂喜之間，瞄準著被遺棄與渴愛的永恆迴圈，很容易便讓身陷工業社會疏離苦痛的年輕人產生認同，而現場的藝術指導為舞者穿戴上各種簡潔卻具象徵意味的道具與服裝，搭配迷離動人的數位影像，更是讓整個秀場達到一種竭盡超越的高度感，也許，這對五年來的Sia粉絲而言，是他們早已熟悉的表演內容與節奏，但對我這一名搖滾暮年來說，這是兼具感官和知識性的一場震撼洗禮。
當音樂聆聽的行為由購買CD轉向位元的串流，歌手藝人循傳統產銷模式獲得的收入銳減，也因此音樂產業的世紀轉向就是轉進演唱會，Youtube上的MV則是驚奇秀場的預告，這也意味著音樂創作者不再是獨力支撐表演的靈魂人物，整個秀場必須是各類卓越藝術家的有機結合，在Sia的Fuji Rock主秀上，我看到這樣的組合是如何被組織出來，而在身體與思想置身現場之下，觀眾或聽眾是如何被龐大的顫動所洗禮。
當年，看過Maddie Ziegler在MV中的精采表演後，《南德日報》的評論人 Kathleen Hildebrand就說過：任何看過Maddie吸睛表演的觀眾，是沒法再回頭看那些沈悶又單調的MV錄影了。當然，要這些觀眾再去看老派的搖滾樂表演，也許又是一件更痛苦的任務。現代年輕人世界仍是有政治，但這些比較不是抽象政治而是生命政治，他們希望直接透過身體而感受到政治，所有的演唱會都必須創造出令人難忘的巔峰經驗。
我在聆聽Sia之前，其實對她一無所知，原本的打算是聽一聽如果覺得不妙，就搬起椅子往隔壁白舞台的Death Cab for Cutie而去，但最終還是聽完全場，並且在三天後寫成這篇文章。二十一世紀是一個不斷由新的設計開展往前的世紀，但它是一個由身體驅動思維的設計，或許，演唱會是一個最好研究的原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