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香港到全世界，他演出了無數影響時代的電影，他自己更成了一本演技教科書。李安說，梁朝偉是所有導演的夢想，其實，他更是所有觀眾的夢想。

photographer／Cho Gi-Seok stylist／Chen Yu editor and text／Nicole Lee 夏末初秋，在颱風來臨前夕，香港的天空晴朗無雲。白日，街道上閃爍著耀眼的陽光，夜晚，獨特的霓虹招牌映射在香港的高樓大廈的玻璃上，煞是美麗。

我們一行人來到香港是為了梁朝偉。在幾個月不屈不撓的邀約後，他答應了Vogue Taiwan的封面拍攝和專訪，唯一的要求是，整組封面得在香港拍，「我不喜歡坐飛機」，他這麼說。

拍攝的前一天，團隊緊張地睡不著覺，我甚至在凌晨三點開始心悸，因為面對這樣真正的國際級演員，一個我一直以來在電影院裡仰望、憧憬的對象，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

拍攝當天，梁朝偉提早20分鐘來到攝影棚，沒有吃午餐，唯一的要求是一杯港式奶茶。即便我們不斷詢問他是否需要專車接送，後來我才知道，他是自己開車來攝影棚。

網路上關於「梁朝偉社交恐懼」的文章不計其數，所以我在訪談前準備了非常多問題，深怕談話會在某個奇妙的瞬間戛然而止。但真正與他本人見面，他會在近距離內與受訪者極度認真地談話，百無禁忌，什麼都回答，非常熱衷分享。我們聊了一小時？或是好幾十分鐘？我不記得了，我感覺自己彷彿丟失了時間的計量單位。

拿下金獅獎的那天

我們的談話，從梁朝偉拿下第80屆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終身成就獎的巔峰時刻開始，這已經成為影史一個令人難忘的時刻。與梁朝偉合作《色，戒》的李安導演到場致詞，動人的言詞，讓向來內斂的影帝情緒激動地留下眼淚，像個孩子般用雙手抹去淚水。梁朝偉說，其實會哭不單是因為李安的致詞，更多的是，意識到自己原來在導演心中是這樣的存在。

因為《色，戒》的合作，李安不只是他的工作夥伴，更成為了梁朝偉交心的朋友。他讓李安在他身上挖掘最深的情感、體驗最純粹的悲傷－－如果不是絕對的信任，拍不出來這樣的電影。雖然他們不是常常見面，但交情之深，早已不言而喻。

「拍電影的時候，我就是做一個演員，我不知道別人對我的看法，也沒有意識要特地討好誰，我只是做自己應該做的。所以聽到李安對我的看法，才知道原來別人是這樣想我的，覺得很感動。在拿完獎以後，很多歐洲電影業的朋友起立鼓掌很久，那個時候忍不住覺得，41年的努力，好像終於對自己有了一個交代。」

梁朝偉娓娓道來心中的歷程，「我一直覺得做人不是要跟別人交代，最重要是能不能跟自己交代，能過自己這關那就可以了。因為你不是為別人去活，你是為自己去活，到最後你還是得面對自己。」

其實拿下金獅獎終身成就獎僅是錦上添花，早在所有觀眾的心中，梁朝偉在香港電影最輝煌、最動人的時代就證明了自己身為一名演員是何其獨特。

永保職人精神的巨星

王家衛在極少數的訪談中曾說過：「梁朝偉是那種內斂的演員，他會讓你先走，但他知道他什麼時候會走出來。」李安則說：「梁朝偉之所以如此出色，是因為他就像水一樣，不費力地流向最低處。」

他總是謙遜、客氣、低調，即便獎項在身，但他從來不是高高在上的巨星，而是更貼近一種職人精神。即便在我眼前的是拿下金獅獎、坎城影展、亞洲電影大獎、三次台灣金馬獎，五次香港電影金像獎的男演員，他的一舉一動，依舊充滿著文人氣質。

當我問道：「在威尼斯影展拿終身成就獎是你人生的新高峰嗎？」梁朝偉莞爾一笑說：「我不知道，我從來不覺得拿完獎人生就會改變，我大概放一個月就會把獎盃收起來，不讓自己看到。我不喜歡看到獎盃，因為這樣就不會再進步了。好的東西不用提醒自己，要提醒的是有什麼需要改。我根本不是追求高峰的人，我就是喜歡這份工作，樂在其中，然後現在更加享受，用更多時間準備。演員這份工作是為了熱情才做，其他東西該來的就會來，不來就不來，沒什麼好追求的。」 與侯孝賢的合作

梁朝偉第一次被國際影壇矚目，是1989年侯孝賢導演的《悲情城市》。那時他二十多歲，還在TVB拍電視劇，在香港有點名氣，但沒得到太多關注。也因為他當時中文不好，說起話來有濃厚的廣東腔，所以侯導索性給了他一個聽障青年的角色，只讓他用眼神和肢體語言表現，沒想到這反而激發出梁朝偉的潛力。

侯導對梁朝偉而言，是彷彿啟蒙老師般的存在。「我那時候不會講國語也不會聽，除了拍戲，都待在飯店房間看書。剛開始是看台灣歷史，侯孝賢發現我喜歡閱讀，開始給我很多書，也因此接觸到日本、中國和西方文學。我發現文學用字跟通俗小說不一樣，有更多想像空間，更細膩精緻，所以我愛上了文學。後來才發現，或許是因為文學啟發了我很多。」

侯孝賢給梁朝偉的衝擊不僅如此，他在《悲情城市》與素人演員一起拍攝，回放時，他才發現別人演得那麼自然，自己卻這麼多演技。「從那時我開始調整自己，在非演員跟演員中間找到平衡。香港的電影來自廣東，我們叫大戲，演變自戲台上的廣東戲，很多表現比較浮誇，特別是我那時候演很多電視劇，電視機那麼小，所以要誇張一點。但這樣的表現在黑漆漆的大銀幕上，就太過頭了，跟大家自然的演技相比好像格格不入，所以我開始把一些不需要的表演刪掉。」

這個去蕪存菁的過程，彷彿醍醐灌頂。他從素人中學習，也從文學中感受情緒的底蘊，把過多的演技拿掉，表演的痕跡少了，真實的情感多了。在這個緩慢的過程中，他不疾不徐地從浮誇的電視表演，慢慢蛻變為用眼神述盡一切的藝術片男主角。或許是因為在台灣的這段經歷，隔年當他演出《阿飛正傳》時，王家衛非常滿意，也開始了他們長達二十年的合作。

大銀幕的靈魂伴侶

就像李安說的，「全球電影圈對梁朝偉的認識，通常來自於王家衛電影中的浪漫男主角。」《阿飛正傳》和《花樣年華》裡溫文儒雅的周慕雲、《重慶森林》裡的帥氣警員663、《春光乍洩》裡那瀟灑的黎耀輝，還有《一代宗師》裡大氣沉靜的葉問。這些角色讓一代文青與影迷沉溺，形塑了王家衛與梁朝偉耽美的電影宇宙。

王家衛和梁朝偉就像是靈魂伴侶般的存在，相輔相成，讓觀眾在大銀幕上看見淒美又憂鬱的光影流動。當梁朝偉回顧過去41年的演藝生涯，他說，其實最低潮的時候，就是認識王家衛之前。「那時候我覺得在表演上沒辦法再突破，因為單憑我自己的知識跟天賦不夠，結果王家衛就出現了。我看完《阿飛正傳》最後一個鏡頭，覺得這個導演會拍我，然後就展開了我們長達20年的合作，我一直覺得自己非常幸運。」

他們認識之初，梁朝偉幾乎每天晚上都拿兩瓶酒去他辦公室，一起聽音樂，一起喝酒聊天，後來默契培養出來之後，自然而然，拍片現場就不需要花時間去磨合，「我在那20年間，是真的很享受。」

王家衛帶出了梁朝偉最迷人的一面，反之亦然，梁朝偉也讓王家衛的電影綻放出人性的微光，捕捉了靈魂的深度。「我跟王家衛的想法很相似，好像在同一個頻率裡面。我們不怎麼需要講話，我就知道該怎麼演，所以為什麼我們合作了那麼長時間，因為彼此好像有一種心靈相通的感覺。」

演員就是被虐狂

「本來演員就是一個被虐狂，不然怎麼可能一天裡面，又哭又笑又崩潰又做動作，又從天台跳下來，你根本就拿自己的情緒來玩。」梁朝偉這麼說。

但像梁朝偉這樣認生、低調、害羞，習慣壓抑自己，與世界保持一定距離的人，為何會愛上需要把自己袒露在外的演員這件事？

「剛開始的時候，覺得終於找到一份工作，把我內心壓抑的情緒宣洩出來，有些人透過運動，但我是透過表演。後來逐漸喜歡上演戲，是因為演戲的確帶給我很多，讓我學到很多知識。因為你會演不同角色，你就會看不一樣的書，無形中，會慢慢增長不同領域的知識。」

難道，在從影的40年間，都沒有遇到挫折，或是想放棄的時刻嗎？梁朝偉說：「基本上，我很少有挫折，因為我覺得沒有什麼事情是做不到的，不過就是時間的積累，只要花多點時間跟練習，肯定做得到。就好像我現在為了新的角色看書，一個腦神經科學家可能三天就能看完，我得看一個月，但還是看得完。只要肯付出時間努力練習，我覺得沒有什麼挫折。」

梁朝偉甚至是享受挫折的，倘若一切順風順水，遇到難關時會很難跨越，「我覺得有挫折才好，你才能在挫敗中學會面對它、克服它。把挫折當作是經歷或是一種學習。」 隱藏的運動高手

梁朝偉聊起了他脖子上的紅色傷疤，這是他昨天潛水時被水母螫傷的。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非常熱愛運動，而這個習慣也是因為拍電影開始的。畢竟演員是勞力活，每天動輒工作十小時，一個Take可能需要拍十幾次，需要很好的體能、身體狀態和精神。

已經邁入花甲之年的梁朝偉，因為節制的飲食和規律的運動，看上去神采奕奕、精神抖擻。因為演員這份工作，他也開始玩不同的體育項目，從跑步、爬山、帆船、滑雪到潛水，他喜歡動著、流著汗的自己。

他日常的schedule是六點起床後，花兩個小時運動，然後讀兩個小時的書，接著做飯、吃午餐，再去玩水上活動，晚上看個電影或者繼續讀書，最後睡覺。一年裡，他有好幾個月待在日本，是因為30年前他愛上了滑雪，去遍日本各地的滑雪場，也因為當地文化的關係，就算路人認出他，基本上不可能前去搭話。

「可能是因為這樣，待在那邊比較有自我的空間，加上夏天的時候，北海道幾乎沒有遊客，街道很安靜，我可以像普通人一樣生活。鄰居都是認識的，特別有人情味。」梁朝偉聊起一次地震後，他住的區域停水停電，有對夫婦特別開車到他家，請他們的小孩拿了一碗熱騰騰的烏龍麵給他吃。那樣的人情味是梁朝偉一直嚮往的，而「人」，也是很多時候，他之所以接下一份工作的主因。

驚鴻一瞥的天神視線

今年七月，韓國女團NewJeans的MV〈Cool With You〉引發網路熱議，因為MV裡，梁朝偉以白髮造型現身，雖然只短暫出現幾秒鐘，但眼神裡飽滿的情緒，耐人尋味，讓人無限重複播放。這個合作緣起，是因為NewJeans的公司認識他韓國的好朋友，那個朋友97年開始在釜山電影節幫梁朝偉翻譯。但開始他沒回覆，「我不拍MV的」，他說。

後來經過了十幾天的已讀不回，梁朝偉心中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看了一下故事線，發現還挺有意思，於是他對團隊說：「如果能答應三個條件我就拍，第一，我在哪裡你們就在哪裡拍。第二，造型的部分不能過問。第三，我只有兩個小時。」於是團隊們飛來東京，讓梁朝偉在東京攝影棚的綠幕下拍完了。成果斐然自然是不用多說，可以列名為MV經典畫面了。

他跟我聊起目前正在準備的電影，滿是喜悅。他即將與曾拿下柏林金熊獎的匈牙利女導演Ildiko Enyedi合作《寧靜友（Silent Friend，暫譯）》。「我現在這個階段，最想跟不同國家的導演合作。她是一個非常Intellectual的導演，我本來就很欣賞她，沒想到她特別為我寫了一個腦神經科學家的角色。我中港台、好萊塢都拍過，就是沒拍過歐洲電影，這次對我來說也是一個新的嘗試。」

其實會參與漫威的電影《尚氣》，也是因為「人」的緣故。並不特別想拍商業電影的梁朝偉，接到導演邀約後，隔了好幾個月，才在老婆劉嘉玲的鼓勵下，回撥那通電話。「導演是個夏威夷長大、很down to earth的人，他也很喜歡我跟王家衛合作的電影。聊一聊，我就覺得這個人可以信任，雖然漫威是不簽約前，都不告訴你故事是什麼，但是我從來不是這樣感受的，我是用我的心去感受對方。工作上，人最重要。」 珍惜每一個當下

「其實說真的，我也很喜歡台北啊，但就是太多狗仔了。」梁朝偉在訪談最後這麼說。我想起《春光乍洩》結尾時的木柵線捷運影像，搭配著〈Happy Together〉的曲子，光影流離，遼寧街的夜市裡人聲湧動，伴隨著雨水的倒映，非常王家衛。

那是1997年，現在2023年了，滄海桑田，事物看似改變了很多，但也有不變的，就像台北依舊下著雨，梁朝偉也依舊是這個世代最傑出的影人。但這樣的傑出，並未阻擋他持續追求卓越的心，「最特別的就是現在，人不應該活在過去，也不應該期望將來，因為將來終有一天會變成Present，所以我們應該活在現在，那就是當下。」

而身為影迷的我們何其幸運，可以見證這個當下有他的時代。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