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滅之刃》中的日本「隔離」文化
對異己者提防甚至排斥是人類長久以來的本能,但在疫情時期,難得的包容反而觸動文化創傷的癒合。
兩位美國榮格心理分析師,精神科醫師湯瑪士‧ 辛格(Thomas Singer) 和臨床心理學家山謬‧ 金伯(Samuel L. Kimbles)在 2004 年出版的《文化情結》(Cultural Complex)一書中,將文化情結這個概念正式帶入心理分析的概念之中。瑞士精神科醫師和心理學家榮格認為,個人的心靈在自我意識(ego)和無意識(unconscious)之間,有很大的區域會受到外部的影響,從原生家庭開始,到自己所屬的群體、國家、大區域等文化皆有可能。例如出生在臺北市的人,會具備臺北市的文化特徵,同時也會有臺灣文化的特色,而放大到整個亞洲區域之後,亞洲人也會擁有不同於歐洲人、美洲人和非洲人的亞洲文化傾向。這些文化特質會成為個人心靈的一部分,使個人擁有文化認同,也會有國家和區域認同。
但同時,文化中因為集體創傷而形成的文化情結,也會潛移默化到身處這個文化的個體,當文化情結被引發,就會出現個人以及集體無意識的反應。這也就是為什麼在心理分析當中,除了要分析個人層面的意識和無意識之外,同時必須探索文化情結對個人與群體所帶來影響的原因。因為文化的影響,對於每個身處於文化之中的人都有可觀的影響力,不容忽視。
文化情結來自社會集體過去的經驗
文化情結的產生,通常來自集體曾遭受的創傷和壓迫經驗。這些心靈痕跡會遺留到多年甚至多個世紀之後,即便創傷看似結痂、壓迫也早已解除,但是因為和當時的對方集體並沒有達到真正的和解,以至於這些歷史記憶所積累的情緒和情感能量,依然在個人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中以一個結核的狀態存在,不會輕易被療癒。而只要一遇到足以引發情結的事件,這個結核就會爆發,引發一連串理性意識都無法控制的強烈情緒風暴,如同烈火燎原,傷及自身和對方。
當文化情結被喚起時,會無意識地重複自動化的抵禦思維,將許多想法投射在對方(客體)的群體之上,引發文化中獨特之非理性應對方式。這些應對方式之所以不理性,是由於這些自動化反應只是重複當年的古老記憶,例如曾經感受過的憤怒和受傷屈辱,然而這些古老的感受並沒有辦法真正解決眼前的問題,也無法跨越過去,帶來不同文化之間的整合和協作。因此,如果只放任文化情結主導現在的反應,對雙方文化和群體都沒有真正幫助。
外來文化侵入下 日本仍堅持保有的本土價值 日本,第一個成為已發展國家的亞洲國度,在21 世紀的今天,雖然歷經二次世界大戰、泡沫經濟和之後一連串經濟層面的打擊,依然擁有先進的工業和耀眼的文化特色。全世界眾多的日本迷,總願意不遠千里的赴日朝聖,欣賞日本獨特的東洋工藝和美學。日本文化之所以能夠保持其傳統性和獨特性,從某個角度來說,正是因為日本能在物質層面接受外來事物,進行分解,然後重組再生為能與原文化相融合的產物,這些外來事物在被重新組合之後,通常會因為日本對設計工藝的細緻追求而成為更美好的事物。舉例來說,原本來自西班牙的可樂餅,到了日本之後,以在地的油炸料理特色,被重新詮釋成食感完全不同的美味日本食物。
然而,在精神和文化層面上,外來的思想是被隔離於日本精神層面之外的。以政體為例,就算看似受到歐美影響的民主體制,其內部依然是非常傳統的地方勢力進行政治角力;又好比日本文字將所有外來語都以片假名呈現,它可能代表著新潮、先進,卻也被隔離於本土核心價值之外,難以跨越文字的高牆。這恰好展現了日本對於外來事物的文化情結:對於外在物質以分解和重組的方式,讓其歸隊於日本文化;而對於精神和觀念層面的外來文化,則以標籤隔離的方式去面對。究其原因,還是由於日本和其他亞洲國家一樣,都是從幾世紀之前就開始受到因歷經工業革命而船堅炮利的歐美國家影響,被迫開放門戶,接受西方勢力。這種因為力量不足而被脅迫接受服軟的文化創傷,間接形成了對於外來事物進行分解消滅或者隔離的文化情結。也因此在外來文化和所謂的主流本土世界之間,總是有一個無法消除的界線,雙方並不會真正融合,只是取外來文化之樣貌,其內容還是原始的日本精神。
日本文學作品中展現的隔離意涵
此文化隔離代表了主觀世界與外來世界的分離,而這種隔離也出現在物質和精神層面的分裂之中。日本心理學家河合俊雄在《文化情結》一書中,就以作家村上春樹的好幾個作品為例,討論日本文化中的這種隔離狀態。村上春樹的多本書中都出現以一個章節是一個故事為主軸,而下一個章節是另外一個故事,讓兩個故事同時線性發展,並藉由交替章節的方式交錯推進敘事。而同時,故事中的主角也經常出現進入另外一個世界的狀態。這種兩個故事的同時進行,以及兩個不相通世界的存在,顯現了一個隔離的狀態。這種隔離暗暗呼應著日本文化中精神和物質的分離,以及日本內在文化和外在文化的分離。村上春樹在《1Q84》中,更是在一開場,就以其中一位女主角青豆所感受到的身心解離狀態,以及對於外在世界的扭曲認知,開啟整個故事。
此種對於外來事物的恐懼和隔離,不只在文學作品中呈現,也出現在今年大受日本民眾歡迎的動畫《鬼滅之刃》之中。這是一部由連載漫畫到動畫、最後以動畫電影的形式打破數項影史紀錄的席捲之作。如果以心理分析的角度來看這個故事,會發現故事同樣在闡述一個面對精神層面被外來物汙染之後的「隔離」因應措施。故事中的主角是一位全家被食人鬼滅門的長男,為了要拯救被食人鬼汙染而成為鬼的妹妹,助她回復原本的身體,開始了一連串的學習和對抗之路。男主角要拯救的對象──這位溫柔美麗的妹妹可以說是對於家庭(國家和文化)的精神層面之美好象徵,而這個象徵被吃人鬼所侵蝕,成為半人半鬼的狀態,必須得到救贖。而他拯救妹妹的方式,是透過一連串和惡鬼們的爭戰,最終希望驅逐消滅鬼,把鬼趕出妹妹的身體之外(隔離)。
但是《鬼滅之刃》有個與前述的隔離態度不同之處在於,男主角對於鬼(外來物)的態度相當具包容力。相較於許多殺鬼打怪的故事,這位男主角對鬼是抱有同理心與善心的。他並不會毫無懸念的斬殺對方,視這些鬼怪為沒有意義的存在,相反地,他會在殺死鬼之前握著鬼的手,祝願鬼下輩子不要再成為鬼。這種同理心的展現得到日本和世界許多影迷的迴響,尤其在這個全球疫情時代,當人們身處隔離孤獨和恐懼傳染之中,只要一個不小心,任誰都有可能成為不被接受的外來物,電影中對於外來者的寬容、溫暖,或許恰好撫慰了我們所有人受怕的心靈。人在一生中難以避免成為他人的反派,都可能因為環境的不同而成為異常的「鬼」,而只有精準且普遍的同理心,才能讓每一個人都得到安全和理解,讓每一個文化都有可能繼續存在和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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