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盈螢 攝影／陳宗怡

金馬獎最大贏家《鬼才之道》拿下五項大獎，這部陰間喜劇，完全不是典型的得獎作品，講述一群希望力爭上游的鬼如何成名於陽間。導演徐漢強把鬼比擬成自己，訴說一段與內在小孩和解的故事。

他在事業顛峰按下暫停鍵
向外宣告改當預告片剪輯師

但在好評不斷的此刻，他卻向外界宣告《鬼才之道》將可能會是他最後一部電影，因為他已經按下創作暫停鍵，擔當其他電影預告片的剪輯師。

在事業顛峰期，放下夢想，成就別人的電影，談何容易？今年四十三歲的徐漢強，一直是同期導演眼中的人生勝利組：才二十四歲，就被金鐘導演瞿友寧相中，執導公視人生劇展《請登入線實》，成為金鐘獎史上最年輕的獲獎導演，自此闖蕩國際影展、出席影人聚會。

他人生第一部電影長片《返校》在二○一九年上映，票房在一週破億，刷新台灣電影開場票房紀錄，也拿下金馬最佳新導演、最佳改編劇本等大獎，作品叫好又叫座。

外人看徐漢強發展順遂，但從金鐘問鼎金馬、從短片跨入長片創作，相隔至少十四年。這段期間，不為人知的是，他每每準備好進片場，卻接二連三遇上合作的電影公司倒閉、計畫案喊卡。

為了夢想，他拍短片和廣告謀生、練功。本屆獲頒金馬最佳原創歌曲的《鬼才出道》作詞者陳虹任是徐漢強十多年好友，她說，徐漢強反應快、有創意，是同期導演當中，短片點閱率數一數二高的亮眼新星，「他懂得業主和觀眾的口味是什麼。」

如兩度拿下金馬最佳男配角的劉冠廷，與孫可芳在九年前出演的高雄電影節短片《讓座貼紙2.0》，徐漢強把讓座貼紙當卡牌對決，幽默諷刺讓座亂象，這部短片至今還有網友朝聖留言、網路上回響很大。可是徐漢強對市場的在意，卻讓他太過求好心切，差點連命都賠上。

回到二○一七年，他初挑大樑，拿到高於平均的九千多萬預算製作《返校》，陳虹任記得：「那時我在電話裡尖叫，覺得電影之神終於找到了這個人！」

但她見到的徐漢強卻愁容滿面。因為他當時光是改編劇本就很煎熬，畢竟當遊戲轉換成電影之後，不適合把觀眾當玩家，只是在電影裡找線索闖關、拼湊故事片段，而是需要建立角色動機。如此一來，就會面對擴寫與忠於原作的兩難。

「我們得把整個結構重新寫過，又要滿足大家的期待。有人期待忠於原著、有人期待拍成像《惡靈古堡》很嚇人、有人期待你在歷史上為他們發聲⋯⋯，過程很可怕，會自我懷疑到爆炸，」徐漢強說。

等到進片場，又是另一大挑戰。內心高敏感的他，對旁人的喜怒哀樂，一向很容易察覺，當他拍片規格升高，一下子面對百人片場、感受到非常多人的情緒，卻必須壓抑，形塑電影導演的專業形象，讓他壓力暴增。

▲從《返校》獲獎卻陷入空虛，到《鬼才之道》成最大贏家，徐漢強現在的狀態，就像他近期衣櫃出現更多繽紛色彩，多了一份自由與坦率。

徐漢強
出生：1981年
學歷： 世新大學廣播電視電影學碩士
成績單： 金馬獎最佳新導演、最佳改編劇本、金鐘獎單元劇導演
代表作品：《返校》、《鬼才之道》、《你的婚姻不是你的婚姻——聖筊》 壓力大到殺青喊卡也在吐
重度憂鬱，曾無法進電影院

工作人員看徐漢強創作，就像看他在自虐。人稱乃賴、多次入圍金鐘的編劇蔡坤霖觀察，徐漢強對自己很嚴苛、標準很高。有次距離《鬼才》開拍只剩下一小時，徐漢強還在討論劇本：哪個女演員開口比較順？不容得過且過。

與他合作兩部電影、金鐘金馬都曾獲獎的配樂師盧律銘則說：「他是會害怕對方受傷的人，所以他會花十倍力氣去想，如何不讓人家受傷？這就有點像是壓力鍋，把很多東西悶住，但不會爆發到別人身上。」

漸漸的，徐漢強看到便當就反胃。身高一百六十七公分的他，經常工作完直衝廁所吐、就連殺青喊卡也在吐。工作人員們都擔心，導演會不會因此倒下？

但他還是在檢討自己。「我以前都覺得，只要有更多經驗，是不是可以不那麼辛苦？」但事實是，他就像是金馬特別貢獻獎得主廖慶松形容的，徐漢強每做一部電影，就像走一遍地獄。

可是在地獄裡的苦，他卻沒向任何人發出求救訊號。「我如果有任何抱怨，聽起來都像得了便宜還賣乖，畢竟有多少人想要這個機會？」

直到五年前，因《返校》手握金馬致詞的那一刻，他突然斷了線。「我無法正當化：『因為我努力、得到這個東西，一切都值得』這件事。我以為我會，但我沒有。」「我當下只覺得為什麼這麼空虛？」

他陷入重度憂鬱症。過去一週去三次電影院、連錯過預告片都覺得好可惜的徐漢強，有將近半年無法踏進電影院。

▲徐漢強回想帶家人看《鬼才之道》時，手心都在冒汗，雖然看完後，彼此沒有太多對話，卻也視同和解。

從大銀幕裡的女鬼看見自己
開啟童年自我和解之路

後來，他好不容易突破心防，參加一場電影試映會。當時他看見大銀幕裡， 忍著惡臭、在公廁地板匍匐前進的女鬼演員，紅了眼眶，像看見自己。

「不論是演員還是導演，都是拚死拚活的在做喜歡的事情，但當你為了要討好或迎合別人、得到別人肯定，把自己的命都賣出去的時候，就已經不是原本那個人了。」他說。有感而發的他，決定以女鬼演員當作《鬼才之道》的故事基底，想要做一部也給自己的電影。歷時兩年，他曾為了散心和靜心，跑到台東長濱住了一陣子，坐在岸邊聽聽海浪拍打的聲音，也學習關照自己的情緒、探尋心中那個未曾長大的自己。

徐漢強回想，自己從小缺乏自信、渴望得到外界肯定。所以他把自己當許願池，他相信，當他能裝進大家對他的期待，他就會受到歡迎。

小學時，他在作業簿上畫漫畫，會看同學的反應，再根據回饋調整劇情；當爸媽擔心他的成績，他會乖乖到南陽街補習，也會向爸媽主動提議學鋼琴、小提琴、程式語言、電腦繪圖，參加大大小小比賽，因為他看過自己得獎時，父母臉上的雀躍表情，他想讓他們堅信自己是世界上最獨一無二的存在。

但當徐漢強問自己，「現在的不如意，會怪罪父母嗎？」他搖搖頭，內心深處的他知道，自己才是對自己最嚴厲的人。

電影彷彿成了他的情緒出口、和解之書。現在的他也開始練習問自己：「你想要的是什麼？」並學習與情緒共處。

問起徐漢強，如果回到童年時光，有什麼話想告訴當時的自己？

他暖暖的笑了：「（電影）同學最後回去見她的小姪女那一幕，她說：『你不用成為一個特別的孩子，也沒關係』，當我寫出那句話的時候，覺得這必須是電影的結尾⋯⋯，或許在我很小的時候，希望有人這麼跟我說過。」

「這幾年看他臉書一下關一下開，承受太多眼光和壓力，」他的老師瞿友寧稱讚《鬼才之道》有更好的執行力、故事有所突破、且流露出輕盈與自在。從《返校》到《鬼才之道》都在片中飾演女主角的王淨，也觀察徐漢強近年的轉變，不會一味的把他人需求擺在第一順位，更會關照自己。「他成了我的榜樣，他讓我知道，其實人活著，不見得包袱會越來越多，而是你會越來越清楚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當別人還在問金馬導演怎麼轉剪預告片，徐漢強早已跳脫眾人嘴裡的束縛。既然電影拍累了、覺得不適合，中途喊停，又何嘗不可？

如今，他已「實驗」一年，把收入來源與創作興趣切分為二，擔任起顧問和預告片剪輯師，幫助更多他喜愛的電影成功，也幫助自己從他人的經驗裡，找回創作的初衷與熱情。

「現在是我最Chill（舒適）的時期，」徐漢強摸摸自己的小腹， 體重來到人生之巔的六十幾公斤，他要大家不用擔心。此刻的他，也比站上頒獎台拿著金馬時，笑得還燦爛。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