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萬千植株的命 與環境共好

保種中心守護神陳俊銘 震撼翠綠生命的消逝


撰文‧陳亭均

忽然之間,一切都老了,老得遠遠超越人類文明存在的時間。

附近幾乎沒有任何聲響, 空氣中瀰漫著水、泥土和植物的味道。幾株巨大、原始的鹿角蕨掛在牆上張著它厚重的孢子葉,就像三觭龍的骨質頭盾,蓄勢待發。不知道多少株觀音座蓮,則延續石炭紀祖先的命脈,老了的葉柄脫落後,聚成蓮座,座上蕨似觀音低眉。

一個塊頭很大的男人,像雷龍在走道上緩緩前進,成千上萬株植物在他身旁呼吸,男人輕撫蕨葉,眼神含情脈脈。


Profile 陳俊銘
出生:1977年
現職:辜嚴倬雲植物保種中心資深蒐藏經理
學歷:台大植物科學研究所

和這些生靈相處,就是陳俊銘的日常。他是辜嚴倬雲植物保種中心資深蒐藏經理,保種中心二○○八年開幕時就加入團隊。保種中心,就像一艘占地約三.五公頃的巨大方舟,現在中心裡已建有十七座溫室,三萬四千多種熱帶、亞熱帶植物,已被方舟撈起,好好在這安身立命,其中蘭花、鳳梨、秋海棠、苔蘚和蕨類更是世界蒐藏之最,是世界珍稀植物重要的庇護所之一。

對陳俊銘而言,他現在正幹著的工作,幾乎就是最棒的活了,「有生之年,我都做著我喜歡的事情,好好跟植物玩。如果,我也可以讓一些物種好好存活下去,在斷氣之前看到成果……,」他輕笑說:「那就更好了!」

氣候暖化、人為破壞,地球上的物種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滅絕。陳俊銘的角色就是那些植物的守護者,「說我有使命感,這太大了。」他笑說。

陳俊銘不太說大話,但這些年,他做的事情卻很大。一二年到一七年,保種中心和農委會林業試驗所、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等數個單位,共組台灣專家合作團隊,深入南太平洋的索羅門群島叢林,進行植物資源調查及保種工作。


把蒐集珍稀植物當使命
陳俊銘和保種中心的夥伴們,不但曾遠赴索羅門等地蒐集保存植物(上圖),也將物種標本歸檔(下圖),為地球留下火種。 (陳俊銘提供)

深入索羅門大冒險 找到瀕危龍爪蘭

「那個國家的國土只有台灣三分之二大,但卻由九百八十幾座島構成,生態圈非常豐富。我們去的時候,索羅門的植物園,只有兩百九十幾種蘭花。但我們以此為基礎,五年下來,整個團隊採集到五百多種蘭花。」「保種」就是要保存物種,只有健全的基礎調查、蒐藏,才可能更深入理解生物多樣性的輪廓。

一九一○年,英國船艦抵達索羅門島,當地原住民獻上一株巨型蘭花,英國科學家繪下其樣貌;然而,這種叫做「英聖龍爪蘭」在野外的樣子從此成謎。陳俊銘和保種中心執行長李家維,以及他們的「植物獵人」,在當地森林深處,終於再次發現這株葉長三公尺、白色帶藍紫色斑點花瓣的神祕植物。

這個任務並不容易,英聖龍爪蘭和其他在索羅門的植物是脆弱而且飽受威脅的,「發現龍爪蘭的那片山林,過去曾經住了十幾戶人家,但我們去的時候,只剩下兩、三戶。」在地華人經營的伐木場,用錢買下居民的土地使用權,在當地大肆砍伐雨林植物。「還好剩下兩、三戶人家,知道即使拿了錢,沒有謀生技能,最後到都市可能會流落街頭,不願轉讓土地。」陳俊銘說。

英聖龍爪蘭要生存,需要攀附在巨木上,團隊深入叢林,「蜂螫蛇咬、瘧蚊都是基本款,還有各式各樣的水蛭。」陳俊銘回憶,他們最後終於找到這株植物,並蒐集進保種中心。英聖龍爪蘭成長不快,數年才能長大一點點,破壞只需要幾秒,躺在中心裡的龍爪蘭沉默訴說著植物的美麗與哀傷。

其實不需要到索羅門,陳俊銘從小到大,在平凡日常中,就能感受到有些生命不斷消逝。「我是台南人,家裡是種田的。」他回憶,「我們用奶粉罐做成燈籠,走到路上,到處都是陸生螢火蟲。」綠色的螢光在鄉間若隱若顯地閃動。

「但在高中時,道路拓寬了,一切不一樣了。」陳俊銘說,「以前翻開田邊的大石頭,就會看到蚯蚓,還有機會看到吐信盲蛇。」他長大帶著女兒回去,翻開石頭,土裡竟然連一隻蚯蚓也沒有了。

陳俊銘決定要走上植物學者之路,其實很單純,他就喜歡蒔花弄草,「我種的第一株植物是非洲鳳仙花,我把它種成盆景,第一次學到『摘心』,雕出植條。」大學,他考上文化森林系,文大所在的陽明山更成為他的探索後花園。
大學畢業,他考上台大植物科學研究所,成為森林生態學權威蘇鴻傑的關門弟子,更進入北勢溪進行論文調查。他成天與山林、植物為伍,但是,「以前路邊常見的葦草蘭,現在也慢慢看不到了……。」

畢業後,他進入台北植物園擔任研究助理,跟著蕨類專家邱文良工作。有一天,「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來找我聊天。」他笑說,「後來才知道,是生命科學家李家維。」當年李家維已決心打造保種中心,「原來是邱文良老師介紹我給他認識,那其實是一場面試。」

在保種中心, 他不斷發揮專長,更靠著善於與人相處的人格特質,到山林、苗圃、收藏家家裡,一株株植物去採、去買,讓原本只有三千種植物的保種中心快速茁壯。他是中心蒐藏經理,不僅管理那裡半數以上的植物,更希望在蘭嶼、小蘭嶼重建過去自然生態。

「植物長得很慢的。」他輕聲說,在蘭嶼的工作沒那麼容易,要復育在地的四種蘭花,首先要做的不是在野外種植,而是找到在地夥伴。他四處尋找願意認養者,「希望他們也能參與,建立起人與人、與植物的關係。」


我的人生學分

我們如果要讓一個生命回家,就要思考一整個生態系。

小蘭嶼的不可能任務 讓苔蘚、小樹、大樹長出來

在小蘭嶼,挑戰只會更大,過去那裡是軍隊的炸射靶場,現在森林面積不到七%,他說,「要想辦法把『森林』一層層讓苔蘚、小樹、大樹長出來,這像是不可能的任務。」

不過, 陳俊銘臉上卻沒有一絲遲疑,「火種還在!」他說:「我們要讓一個生命回家,就要思考一整片生態系!」

大個子男人愛植物成痴,就像他說的,他不急,等到「斷氣」之前,或許他真的能看到一些成果。只要能在植物百年、千年生命中伴隨一段,他就心滿意足。忽然,他像個孩子一樣分享,「你知道平地現在哪裡有最多珍稀的植物嗎?」

他神祕兮兮說:「在亂葬崗。」陳俊銘邊走著,又繼續介紹身旁的翠綠生命,植物不語,但陽光透過溫室玻璃灑到它們身上,一切忽然都鮮活了起來。 閱讀完整內容
今周刊2023/1月 第1361-136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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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住萬千植株的命 與環境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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