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於挑戰權威 公文常「加碼」滿滿意見

撰文‧侯良儒、萬年生 老闆的權威當前，你敢大聲說出不同意見嗎？廖惠貞，就是這樣一個「敢講」的人。

「董事長對不起，這件事情，我認為不該是這樣子！」會議室裡，打破沉默的，不是會議主持者、中油董事長李順欽，而是資歷小他五年的廖惠貞。已經不知道多少次，他被這位女性下屬，在眾人面前公開「唱反調」。

她，是中油五位副總經理當中唯一的女性，兩年前，她是該公司天然氣事業部的執行長，這是中油史上第一位女性執行長，在亞洲天然氣產業，「她（廖惠貞）頗負盛名，業界都叫她『LNGLady』（天然氣女士；LNG即液化天然氣）。」李順欽說。

這個稱號，來自於她的戰功。長年鑽研天然氣的她，是近年國際論壇的常客，經常受邀擔任講者和與談人；而最為人知曉的，就是二十年前在她的操盤下，中油以堪稱「全球最便宜」價格，向卡達國營能源公司簽下二十五年的天然氣採購合約，「對於國內能源成本的穩定，惠貞功不可沒。」經濟部長王美花向我們表示。

勵志典範 30年前連LNG都不知道

中油出身、現為台塑化董座的陳郎回憶，他在擔任中油副總經理時，曾有一段時間，廖惠貞沒有身兼主管職，一家澳洲能源公司聽聞後，派人向中油傳話，「聽說廖女士現在沒做主管，不然這樣好了，你們給她退休，讓她來我們公司當副總好不好？」

在「陽剛味」十足的石化業界，她究竟如何脫穎而出？說自己從小叛逆，會帶著同學說台語的她，又是什麼原因，無論是王美花、李順欽，還是陳郎，對這位天然氣女王的第二印象，都是她的「有話直說」？

清大化學所畢業的她，一九八五年拿到學位後就考進中油，並被分發到該公司位於苗栗的探採研究所；不過，當年的她，研究的並非天然氣，一直到四年後，她被轉調台北總公司的企畫處，才與天然氣有了第一次接觸。

那是一九九○年，台灣迎來第一艘天然氣船的啟運典禮。這場活動裡，只要是中油企畫處的女性員工，不是派去當接待人員、就是負責遞送禮品，當時年僅三十歲、穿著旗袍的廖惠貞，就是在現場拿著盤子、端著禮品，協助自家公司董事長與印尼天然氣公司董事長，雙方交換禮物並合影，她還意外入鏡。

這張照片， 後來成為一張經典畫面。「那年是一九九○年，我當時連什麼是LNG都不知道，」她向我們訴說這段、堪稱中油人最勵志的故事之一，「到了二○二○年，我們慶祝三十週年，那個時候，我叫作天然氣事業部的執行長。」

以女性的身分一路做到事業部執行長，對照早年中油的男女分工鐵律，絕非易事。廖惠貞在職涯的前十年，只要有國外出差的機會，都是以男性優先，曾有一次，她正在坐月子，一名主管突然打電話問她，「有一個出國的計畫，那個誰突然不能去，你要不要去？」讓她哭笑不得。

她真正投身天然氣的採購，是九七年。那年，她被派到中油號稱「天下第一處」、負責採買所有原油與天然氣的供應處，一度感覺壓力大、不想調派的她，後來被前主管的一席話說服，「我問過了，供應處的合約都是簽二十年的，現在該簽都簽完了，你就去試試看吧！」想不到，一場震撼教育，旋即襲來。 新手上路 機智談判解除違約危機

就在她轉到新單位沒多久，原本中油為了苗栗通霄電廠，興建一條從永安港到通霄港、長達兩百公里的天然氣管線，由於工程尚未完成，但偏偏中油與國外的天然氣業者，先前已經簽訂了在當年開始運送天然氣的合約，若依約運來，將會面臨無法去化、難以儲存的問題，若要求延後運送，則是重大違約，危機迫在眉睫。

當時還是新手的廖惠貞，被迫「一夜長大」。她攤開英文寫得密密麻麻、全是法律契約用語的合約書，計算雙方原本約定裡，允許中油減少的提貨量有多少，扣掉之後，又有多少量必須提取，接著，她與同事飛出國，找供應商談判。

「當年我們跑印尼、跑馬來西亞，跑到斷腿！」為了避免數十億元的罰款，她跟同事想出一個前所未有的解方：她們告訴對方，在管線完工前，中油必須依約取貨的量，是否能夠以交換或轉賣的方式，先交給日、韓的國營電力公司？「我們必須想辦法（把天然氣）跟別人換貨，就是你（日、韓方）先拿我的貨，我就不算違約。」

這個提議，後來被供應商接受，廖惠貞也因為那次經驗，讓公司避免巨額罰款，而她自己，也跟日本、韓國的電力與天然氣公司，建立了長年關係，就是因為這個關係，後來幫助了她拿下其職涯迄今，最重要的一次案子。 人脈給力 摸清對手底細拿下大標案

○三年，當年仍在施工的台電大潭電廠，啟動天然氣採購的投標案，中油必須與其他三家民間業者，同場競標。在一票業者裡，又以由東帝士集團創辦人陳由豪、中華開發前董座劉泰英先後主掌的「東鼎」，被認為最具實力。

「當時盛聞，東鼎與阿曼（天然氣商）簽了一個很便宜的價格。」廖惠貞回憶，由於投標金額，是結合興建接收站、採購天然氣的成本，後者又占整體八成，如果能猜出對手的天然氣價，將有望在投標時，提出最具競爭的報價。

廖惠貞的日韓人脈， 於是派上用場。為了摸清東鼎的底細，她拿起電話，打給在阿曼有持股的日本三菱，「我問他們：『你們怎麼給他這種超低價格？』其實那個價格是我掰的，當他說『怎麼可能』時，我心裡就有譜了。」

接著，她再致電給東京瓦斯，探聽另一家競爭對手——荷蘭殼牌的天然氣採購價，因為雙方都是在庫頁島購氣，「我就說『聽說你們那個價格不錯喔！』他就說『對呀，我們那個真的不錯喔，是多少多少（的價格）』。」

此時對手的底細，她已胸有成竹， 剩下的，就是如何讓中油買到便宜的天然氣，她鎖定的，是當年國際天然氣市場的新賣家：卡達。

之所以會選卡達，因為廖惠貞掌握了對方極度「想賣貨」的心理。原來， 當年的卡達， 才剛在中國的一場標案敗陣下來，痛失向國際市場證明自家天然氣的機會，「 我就是抓一個心理， 因為他們那時候，就是超級想賣的呀！」

在趁勢砍價下， 她以堪稱全球「最便宜」的價格，與卡達簽下二十五年合約，中油也因此以低於對手至少一千億新台幣的標價，擊敗所有競爭對手，拿下標案。陳郎後來多次表示，當年中油的天然氣採購價，是國際罕見低價，與時價相較，粗估省下一千多億元，「她幫台灣談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價格。」 有話直說 敢當場跟董事長辯論

在陳郎眼中，廖惠貞除了專業出眾，更是一位敢對長官說真話的人。「她不是那種yes man（好好先生），不管是總經理還是董事長，只要你講的不對，她會當場跟你辯論！」他印象最深的，是中油取得卡達天然氣後的一段往事。

那時， 中油內部為了要運輸來自卡達的天然氣，究竟該自己造船運輸、還是委由對方運輸，爭論不休。支持前者提案的人認為，中油自己運輸，可能避免運費也被對方賺一筆；但廖惠貞認為，當時已認為天然氣賣太便宜的卡達，如果連運輸的業務都被剝奪，恐怕會讓雙方合約充滿變數。

「她跟我說，自己造船不是不好，但不是現在！」當時是公司總經理的陳郎回憶，即使多名高層已屬意由中油自己運輸天然氣，但廖惠貞還是多次到他的辦公室敲門，當面從不同角度，論述自己反對的理由。

結果，中油仍決定採自行造船運輸方式進行，而卡達方面也如廖惠貞的預期，「他們開始『灰』（台語，指耍賴），這個有意見、那個也有意見。」當時廖惠貞還得跑去說服對方，最後幾經波折才依約交貨。 也曾低潮 從學習兼喘氣旅程突圍

回顧在中油三十八年的職涯，「一路走來看似非常順遂，但曾經也有好幾年的時間，陷入嚴重的挫敗……。」廖惠貞憶起一一、一二年間的一趟出國進修，「讓自己喘口氣，一來轉換負面氛圍，二來拓展不同的領域。」那段時間，她到蘇格蘭學國際仲裁，半數自費。

然而，這趟「學習兼喘氣」的旅程，卻也為廖惠貞的職涯烙下另一個重要的專業印記，「沒想到有機會接到著名的牛津大學能源研究中心（OIES，The Oxford Institute For Energy Studies）邀請，參加其全球天然氣貿易價格研究計畫。」

一二年，牛津能源研究中心正式出版這份「天然氣貿易價格研究」報告，其中在「亞洲天然氣價格」部分，報告總長七十七頁，署名作者有兩位，一位是曾在英國石油公司長期擔任天然氣主管的Andy Flower，另一位，Jean Liao，就是廖惠貞。

談起這個無心插柳、意外讓自己在國際重要專業著作留名的結果，廖惠貞形容，「像是自己在職場低潮時期找到的出口……，反而開啟自己另一扇窗。」回頭再看， 她有感而發：「一時的挫敗或許不是詛咒，而是另一種祝福，只是在挫敗的當下你無法體會。」

「我最欣賞她的地方， 就是有話直說。」李順欽說，廖惠貞除了在公開的會議，向身為董事長的自己、甚至經濟部的長官面前，大聲表達自己的反對意見外，甚至，她還在公文裡「加碼」，寫下滿滿的意見，「我常常會跟她說：我有時候會被你氣到吼……。」

如同廖惠貞說的，她不含蓄、據理力爭的個性，所幸遇到像李順欽、陳郎這種肯包容的上司，才讓她的職涯到如今走得看似順遂，儘管很多人還是會提醒她，講話不要太直，「可是這點，我一直到現在，都不是很願意這麼做。」廖惠貞溫柔卻也堅定地說。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