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龍子
盛暑的烈陽照得馬路一片光亮,彷彿能讓觸及陽光的生物冒泡燒焦,化成爛糊糊的肉泥。
行人盡量躲進陰涼的騎樓內行走。有對年輕情侶藉此避開日光,不忘一路摟摟抱抱。
這對情侶經過專賣兩棲爬蟲類的寵物店,從乾淨的透明櫥窗可以看進店裡,成排的展示缸裡有各種蛇類蜥蜴,還有青蛙與陸龜。
好奇的大學生情侶想進去參觀,但發現門推不動,這才看見掛在門上的吊牌是大大的CLOSED,目前尚未營業。
這對情侶互看一眼,都不能理解,因為店裡的燈全開,年輕美豔的老闆娘人也在櫃檯玩筆電。
「搞什麼啊?真偷懶。」年輕情侶抱怨。
老闆娘跟店裡的爬蟲動物一樣沒有動靜,但長睫毛下的眼睛飛快掠過櫥窗。敏銳如她早就發現那對年輕情侶了,只是現在不是接待客人的時候。
老闆娘重新調整頭髮,綁成方便的包子頭。她一身輕便的穿著很夏天,是黑色無袖背心與牛仔小短褲,翹腿的腳尖上還掛著夾腳拖,這樣的打扮像隨時都要往海邊跑去。
但是現在老闆娘哪裡都不會去。
老闆娘纖細的頸上有條黃白相間的玉米蛇攀繞著,她塗有黑色指甲油的手指撫過玉米蛇滑溜的鱗片。玉米蛇吐出蛇信回應。
老闆娘無聲笑了笑,繼續操作筆電。
筆電畫面是視訊會議,被分割成四格,其中一格屬於老闆娘。其他三格分別是戴著玳瑁圓框眼鏡的老婦人、背光看不見臉孔的男性、還有背景是沙灘,人在遮陽傘下的肥肚大叔。
「松雀你可以調整鏡頭的位置嗎?大背光根本看不到你。」老闆娘提醒。
「看不到我沒關係。石龍子,妳該明白這不是會議的重點。」被稱為松雀的背光男人毫不掩飾傲慢的語氣。
「也好。不用看到你那張臉是好事。」以「石龍子」作為代號的老闆娘立刻反擊,她從以前就看不慣松雀那副莫名高傲的嘴臉。「你背後的風景好多了,夏天的首爾真棒啊。」
松雀的語氣平淡得令人惱火:「小心啊,妳脖子上的玩意說不定哪天會勒死妳,像妳派出的暴徒不受控制。」
「不要把責任全部歸咎在我身上!」石龍子怒斥。
「兩位冷靜。天氣真熱,大家火氣大講話難免比較直接……。」遮陽傘下滿臉汗滴的肥肚大叔趕緊插嘴,試圖緩頰。
這個肥肚大叔擁有與油膩外表不符的柔和語調。他摘下墨鏡,邊抹汗邊說:「不過你們冷氣溫度別調太低了,要珍惜環境,北極的冰一直在融化啊。」
「光是約束平民節省冷氣是沒用的手段。圓魟,你一定知道工業排放的廢氣才是罪魁禍首。」松雀像在對小孩子說教似的。
「啊,的確是這樣。可是沒人能阻止工廠啊。雖然我愛大海愛到恨不得可以溺死在海裡,但是海平面上升太可怕了……啊,你們看,沙灘也好棒,越南的峴港好美,你們有機會都該來看看。」圓魟轉動視訊鏡頭,照出細白的沙灘與蔚藍海面。
「越南食物一定很好吃,你好像又胖了?要小心疾病找上身呀。」戴著玳瑁圓框眼鏡的老婦人睜大眼睛打量,讓又大又圓的眼珠更加放大。
「貓頭鷹的眼睛總是這麼銳利。春捲沾魚露太可口了,米線跟生菜的搭配怎麼能如此清爽,好適合夏天……不小心就多吃了。」圓魟挪動身體躲避視訊鏡頭,盡量藏住圓滾滾的肥肚。
從旁人看來,這似乎是不相干卻硬湊在一起閒聊的人,但這四人大有來頭,皆為永生樹的現任管理者:松雀、石龍子、圓魟、貓頭鷹。
永生樹是地下專屬的人力仲介機關,專門介紹擅長合法的、或非法活動的僱傭兵,服務的範圍擴及大半個亞洲。
永生樹的服務對象跨足政商兩界,比如為政要提供保鏢服務、暗殺政敵或綁架政敵的妻小情婦,亦替商界人士殺害競爭對手、盜取商業機密。當然也服務黑幫,提供看門的或打手、運送毒品跟贓物、殺死敵對勢力的成員。
永生樹秉持絕對中立的立場,只負責提供所謂的「僱傭兵」,不介入雇主之間的鬥爭糾紛。同為永生樹派出的僱傭兵,可能因為雇主不同而相互敵對。就某種層面而言,可以說是永生樹提供武器讓雇主互相廝殺。
四名管理者有不同的服務對象:松雀負責政界、圓魟負責商界、石龍子是與黑幫還有層級較低的委託人打交道。至於貓頭鷹除了支援其他三位管理者,目前主要負責招募僱傭兵,建立人力資料庫。
現在四名管理者進行線上會議,也與收到的委託有關。
「結束這些沒意義的閒聊,切回正題吧。」松雀打斷,「現在確認那位斐先生製造了極具危險性的不知名病毒,並且以不同的名義招募受試者,用來試驗病毒的效果。這些都是應委託人陳教授的要求,讓僱傭兵偽裝成受試者所得到的任務報告。你們也收到石龍子的通知了,陳教授提出新的委託,要求除掉這群受試者避免感染擴散。」
即使臉孔背光,石龍子仍肯定松雀的視線隔著視訊鏡頭緊盯過來。剛才松雀提到派出暴徒是在諷刺石龍子,畢竟是她接下委託然後派遣旗下的僱傭兵王蛇假扮受試者,結果導致王蛇被感染。
石龍子不禁思考,松雀究竟在盤算什麼?
貓頭鷹發言:「我想我有義務提醒各位,研發出病毒的斐先生非常危險,是瘋狂的傢伙。幸好現在明白他的動機了。從王蛇提供的任務報告來看,可以推測病毒具有針對性。當時現場的青年沒有互相攻擊的情況發生,卻一致攻擊老年人。這是斐先生的作風,他想要消滅老人,他在追求所謂的進步與淘汰呀……。」
圓魟搖頭,甩出幾滴豆大的汗粒。「如果病毒擴散會不可收拾吧?人為的浩劫啊!到時候開不開冷氣都無所謂了,現有的秩序全部會被破壞!貓頭鷹也會變成被感染者攻擊的目標,一定要阻止那個斐先生吧?」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是如此希望的。這不僅僅是擔心自己的安危,而是我明白像斐先生那樣的人,會引發不可逆的可怕災害。」貓頭鷹憂心地說。
石龍子抓住空檔打算要說話,松雀故意咳了一聲,斷了她說話的時機。石龍子只能惱火地瞪著螢幕,瞪著侃侃而談的松雀。
「容我提醒,永生樹只負責接受委託並提供委託人所需要的僱傭兵,無論是維護社會秩序或扮演英雄拯救世界都不是永生樹的立場。永生樹是絕對的中立,這也是倍受信賴的原因,儘管有時候會因為管理者判斷失誤,不幸出了差錯……。」
石龍子聽出松雀話裡的嘲諷,一股怒意衝腦,打斷松雀的發言。
「松雀,我受夠了。對,我不像你負責的委託人都是政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但是你要不要在開口前好好想清楚,為什麼會這樣?記得當初的共識嗎?還不是為了讓永生樹壟斷地下人力市場,才要盡可能網羅客戶。
「你知不知道很多層級低的委託人提出的委託跟價碼,根本沒什麼僱傭兵想接?都不屑去碰!只有那些被你看不順眼、充滿劣跡品行不良的僱傭兵才願意接手。所以我才會一直派出你口中所謂的暴徒!因為他們不怕弄髒自己的手,只要有錢拿就好!」
圓魟跟貓頭鷹體諒地點頭,他們都知道這難為了石龍子,要不斷跟黑幫還有不入流的委託人打交道,幸好她能力夠強足以應付。可惜僱傭兵額外惹事就不在她能夠掌握的範圍,比如這次的王蛇。
石龍子依然憤怒。「松雀,我受夠你的挑釁。但我不會因為跟你的私怨繼續浪費會議時間。我就直接問了,三位打算怎麼處置王蛇?」
「關於王蛇,」圓魟謹慎地確認:「是『那個王蛇』嗎?」
「對,就是『那個王蛇』沒錯。」石龍子知道絕對不能隱瞞這點。
「啊……那是真正的惡名昭彰啊。」圓魟說,語氣像踩進髒水窪讓鞋子泡了泥水般難受。
「我明白。」石龍子不怪圓魟有這樣的反應,畢竟是「那個王蛇」啊。
即使習慣跟各種牛鬼蛇神打交道,但是「那個王蛇」依然讓石龍子頭痛不已。她相當後悔:當初怎麼會讓王蛇加入永生樹……這全是她親手造的孽,也是至今不敢透露給其他管理者知道的祕密。
圓魟遲疑地問:「陳教授要求消滅所有的受試者……也就是首批感染者,這也包括『那個王蛇』吧?要、要就這麼殺掉他嗎?雖然他的事蹟很精彩,但是……我覺得應該再慎重討論?」
「這是好機會,除掉王蛇對永生樹是好事。」松雀冷酷地說,「王蛇是永生樹的僱傭兵也是感染者,如果他讓感染擴散,必然影響永生樹的聲譽。」
眾人陷入沉默,就連與王蛇私下有交情的石龍子也沒說話。
因為是「那個王蛇」啊。
「圓魟,多說一些你的想法。你似乎在顧慮什麼?」貓頭鷹問。
「我是擔心萬一王蛇殺掉太多人怎麼辦?這樣內耗真的不太好,王蛇又是出了名的專殺自己人……。」圓魟補充:「雖然因為委託人不同,有時候僱傭兵會互相對立,至少還在能夠諒解的程度。可是王蛇殺自己人的次數太頻繁了,已經多到被公認他就是藉此取樂,不是每次都需要把人弄死啊!」
「關於這個,王蛇的說法是想多賺點錢,所以什麼單都接。」石龍子忽然不懂為什麼要替那傢伙做多餘的解釋。可能因為是她讓王蛇進入永生樹,才有那麼一點袒護的心理在吧?
石龍子馬上說服自己打消這樣的念頭,至少不要對「那個王蛇」有任何憐憫!
「王蛇的手段真的很差勁。上個月他為了殺死我派出的僱傭兵,還放炸彈連路人一起炸掉。那次的善後超出預算……對了,石龍子,王蛇執行的委託是妳派出的,那筆帳還沒找妳請款。」圓魟無辜地說。
居然還有這樣的事?石龍子的頭好痛。她認命地說:「再把帳單寄給我……還有沒有誰是代墊的?都寄過來吧,我一次處理。」
「不少僱傭兵視王蛇為眼中釘,這是凝聚永生樹向心力的好機會。」松雀說。
「什麼意思?」石龍子似乎猜到松雀接下來的提議。
「讓僱傭兵聯手殺掉王蛇。」松雀說。
「你當這是什麼團康活動嗎?」石龍子質問:「大家手牽手心連心,獵殺王蛇大冒險?」
「妳無法否認,王蛇這個人非常卑劣。沒有預先處理他太可惜了,現在得冒更大的風險。」松雀冷冰冰地說。
「這倒是真的……。」圓魟脫口而出,趕緊捂嘴。「抱歉了,心情好複雜,這些分析都很合理,但又好殘酷。」
貓頭鷹適時開口,理性地分析:「這次的委託勢必要接,將首批感染者列為獵殺目標大家都沒意見。我希望王蛇至少要由永生樹自行解決,算是維護名聲。現在還不確定病毒的所有特性,但依我對斐先生的了解,他很可能不會研發解藥。王蛇又是棘手的角色,要生擒看管不容易。這不是單純針對王蛇,而是以斐先生的惡意為前提,去設想的最佳處置方式。」
「陳教授是否太天真了?竟然沒有提出暗殺斐先生的委託。他才是源頭。」松雀說。
「也許陳教授認為斐先生是發起者,也是研發解藥的關鍵。從石龍子提供的資訊來看,陳教授曾經是斐先生團隊的一員,但後來選擇分道揚鑣。正常的人類果然無法與這樣的狂人長久共事。」貓頭鷹嘆息。
「不管病毒也好解藥也罷,都與我們無關。」松雀再次強調。
「絕對的中立啊。」圓魟突然想到什麼,立刻確認:「第二代的意思呢?他有沒有意見?」
「第二代會有什麼意見?除了定期接受彙報,他還會做什麼?我甚至懷疑,第二代就連彙報也沒聽進去,只是例行做做樣子。」松雀補了句:「就是掛名罷了。」
「第二代剛接班時明明還宣示不會辜負過世的創辦人。」圓魟感嘆:「是不是因為永生樹發展太穩定,才讓第二代這麼鬆懈?」
「第二代說什麼不重要。」松雀盡是鄙棄,「重要的是我們四位管理者的決策。我們才是決定永生樹方向與發展的領頭人。」
「但是……貓頭鷹,妳怎麼看?平常都是由妳負責統整彙報,最熟悉第二代了,妳認為他會怎麼決定?」圓魟依然謹慎。
「即使我不說,你們一定也發現了。」貓頭鷹說:「第二代現在心思放在其他事業,永生樹是類似保留他父親……噢,該說是創辦人更正式些,是類似保留創辦人的遺物。」
「還有定期收取他那一份紅利。」松雀越加鄙棄。
「也就是說,我們決定就好了?」石龍子懶得再聽松雀對第二代的不屑,直接往結論切入。
「我想是這樣沒錯,之後再向第二代彙報即可。」貓頭鷹說,有了她的保證,圓魟放心不少,不再提問。松雀則是早有定論。
「大家都有共識了?」貓頭鷹問,松雀與圓魟都是肯定點頭。
石龍子在短暫沉默後跟著點頭。她認為都是王蛇自找的,這個惡劣的僱傭兵一再挑戰眾人的底線,才引發慘遭圍攻的後果。
真是對不起了,王蛇,畢竟你作人太失敗,不能怪大家都想殺你。石龍子心想。儘管這份歉意就跟沙漠中的雨水同樣稀薄。
「那麼,王蛇從此列入內部獵殺目標,懸賞獎金依照組織條例給予。懸賞命令發布後,永生樹所有僱傭兵都可以自由獵殺。」
貓頭鷹作出今日線上會議的總結。
—王蛇就此成為獵殺標的。
(二)王蛇
即使敏銳如石龍子,也無從察覺王蛇的出現。一回神,這個永生樹最惡名昭彰的僱傭兵已經站在她的面前。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這個叫王蛇的傢伙哼著歌,手賤地把玩櫃檯的擺飾,讓兩隻蜥蜴玩偶來回互撞。
「吵死了。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唱這首歌?又沒人生日。」
「誰說要生日才能唱生日快樂歌?我就想唱啊。」王蛇問:「真要殺我?」
石龍子怔住,沒想到王蛇如此敏銳,已經猜到會被如何處置。這就是故意找上門的原因吧?
現在的王蛇是不知名病毒的感染者,石龍子知道應該避免接觸,但身為永生樹的管理者,這份驕傲讓石龍子不會畏縮逃跑,只是不動聲色地保持距離。
除此之外,石龍子另有提防的部分。王蛇的穿著使她起疑。
王蛇的穿搭像出自街頭流行的一種模板,是寬鬆的七分袖上衣配多口袋背心,厚磅的工作短褲也附有大口袋。因為衣服的尺寸稍大,對比之下讓身材看似偏瘦。
石龍子知道王蛇的習慣。這個惡劣的僱傭兵故意穿寬鬆還有多口袋的衣物,就是為了偷藏各種玩意,可能是小刀或鋼線、手槍跟子彈、便攜性炸彈……什麼都有可能。
因為王蛇擁有各種花樣,喜歡隨性使用各種玩法。
石龍子篤定地想,王蛇那頂皺巴巴的漁夫帽底下絕對藏了什麼。
「命令還沒發布,其他人不會對你出手。」石龍子沒好氣地說:「你可不可以停下?一個大男人這樣玩玩具真的很幼稚。」
「很幼稚?像這樣嗎?」王蛇故意讓兩隻蜥蜴玩偶撞在一起,還發出「唰、唰!」的音效。
「對。就是這樣。」
「不然改這樣玩好了。」王蛇讓一隻蜥蜴玩偶趴地,然後另一隻蜥蜴玩偶騎了上去,故意做出前後擺動的動作。
石龍子怒瞪王蛇。「夠了!」
「幹麼啊?脾氣真差。對待一個被大家討厭的人難道不能有多一點的同情跟耐心嗎?」王蛇故作委屈,但那副嘴臉讓石龍子怎麼看都只覺得欠打,沒有引發一絲憐憫。
王蛇隨口問:「我是被逐出永生樹了吧?有沒有遣散費?」
「你還敢妄想遣散費?圓魟說你上次炸死路人,他為了善後代墊一大筆錢,現在來找我請款。沒從你的報酬扣就該磕頭感謝我了。至於你還算不算永生樹的一員……這個沒討論到。」
「啊?你們這些管理者這麼偷懶?總要給個說法吧。」
「因為你太惹人厭,大家只顧著殺死你。這個問題相較起來就不重要了。反正你殺其他人也殺得很開心,這是報應吧。」石龍子若不是顧及形象,真想嘲諷地大笑。
「才沒有很開心。我只是接單工作,像個斜槓青年拚命賺錢。像我這種什麼單都接,不廢話不抱怨的優質僱傭兵,報酬要再多個幾成吧?」
「好幾次委託人只要求你干擾對方,但你偏偏把人殺了,而且殺的還是我們永生樹的僱傭兵。就算委託人不同,你這樣做還是太過火。要我數給你聽光是這個月就被你幹掉多少人嗎?」石龍子氣得扳起手指。
「他們被殺掉就沒辦法執行任務了,這真的是在干擾沒錯啊。達成委託人的要求不就是在展現我的專業嗎?」王蛇驕傲地豎起大拇指。
「你還狡辯!每次都我行我素搞這些爛事,難怪名聲這麼臭。你已經出名到現在其他人提到你都是用『那個王蛇』來叫了。你這樣不分敵我亂殺是造成永生樹的損失,活該大家都想殺你!」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