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兒童(摘要)
事情發生之前,陳勻嫻對於那些被欺騙的人,並沒有太多同情。
當然,她也不會說,啊,那是他們活該。可是,看看新聞或者報紙上,那一張張平凡無奇的臉孔。他們就那樣信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投資案,一批奇貨可居的靈骨塔,一個祕密開發中的觀光度假中心。一個月拉五個親友來參與,從此躺著賺,以被動收入逍遙餘生。她看著那一張張涕淚橫下、因控訴而漲紅的臉,總忍不住帶點訝異地想:你們就這麼相信自己的好運?
相較於那些只要拿出紙筆做些簡單計算就能看出的端倪,陳勻嫻更想了解的是他們的心態:世界上真的有那麼多人相信,自己比別人更值得致富?她想問那些人,如何擁有這樣的信心?覺得自己命中注定要擁有一筆難以勝數的財富?一種教別人妒忌得要死的命運?
直到她遇到了那件事,她才深刻明白到,原來事情就是會發生,一再地,反覆地。
可憐的人們,他們就這樣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不過,他們也不是沒有快樂過,在泡沫迸裂的前一刻,他們伸出手掌,觸摸那層膜,臉上微微一笑,相信這就是幸福。
那日場景,陳勻嫻在心內反覆複習多次。
充滿柔軟香氣的客廳,柔和的燈光,平滑得像是剛整過的滑雪場(日籍師傅親手製作,卻取了一個法文店名)的草莓鮮奶油蛋糕,看起來不能再更快樂的孩子們,以及,最重要的元素—那名看起來無懈可擊的女人。派對的細節雖然隨著時間而逐漸剝落,但,只要閉上眼睛,陳勻嫻又彷彿置身現場。她牽著兒子,雙手冰涼。
清晨,派對倒數前五個小時,她才跟丈夫楊定國起了爭執。
六點五十分,夫妻倆幾乎在同個時間點,被蔡萬德的電話驚醒。陳勻嫻半瞇著眼,聽著丈夫捧著手機,小心謹慎地答覆著「好,那我馬上趕過去」,「不、不會,我早就醒了」。
掛上電話後,楊定國立即從床上跳起,往浴室衝去。陳勻嫻被丈夫的動作搞得無法再睡,她雙手環胸,走到浴室前,門是半闔的,陳勻嫻可以看到鏡子,以及在鏡前瘋狂打轉的丈夫。
「你今天不跟我們一起去了嗎?」
「對不起,吳副總腰痛發作,打到一半不打了,我得趕快過去,不要讓老闆掃興。我待會把老闆家的地址傳給妳,妳搭計程車吧,算我的!」
從陳勻嫻的角度看過去,楊定國興致高昂,蓄勢待發,像一支箭。顯然地,他想把握住某種機會。陳勻嫻自知該退讓,但焦慮感如蟻群啃咬著她的全身,遲疑幾秒,她還是開口。
「可是,明明說好要一起去的,沒有你在,我突然跑去別人家裡,很奇怪吧?」
「妳放心,很多人的老婆都在,不只妳一個人。再說,我老闆的老婆很厲害的。她不會讓妳有落單的感覺。」楊定國直視鏡面,做最後的確認,先露出微笑,又伸出手,撫了撫下巴的邊緣,「好了,不要再跟我說話。我快點結束,就可以快點過去,妳也不會只有一個人了。」
見陳勻嫻仍愁容滿面,楊定國嘆了一口氣,「饒過我吧,妳以為我喜歡現在這樣?」
「我只是很怕我沒有辦法處理那個場面。」
「不要給自己這麼大的壓力。」楊定國步出浴室,「妳能處理得很好的。」
時鐘滴答滴答,陳勻嫻有自知之明,她真的得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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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端出一個虛弱的微笑,點點頭,轉身往床的方向移動。不好意思的人成了楊定國,他揉揉臉,換了一個輕柔的語調,道歉,安撫滿臉窘迫的妻子,「讓我沒有後顧之憂地去討好Ted 吧,妳也知道,下一次升遷有沒有我的名字,都靠平常這些互動了。」
陳勻嫻停下腳步,某種帶著破壞性的慾望如海浪襲來,將她包裹其中,她實在有點想說:「你已經抱著Ted 的大腿很長一段時間了,可是親愛的,這有用嗎?」
她忍住了,緊咬牙關,把這些言語封在嘴巴內。她走出房外,楊定國換好球衣,坐在玄關的椅子上,套上襪子,他的心情很好,不僅哼歌,還噴了點香水。
「待會見,記住,只是一個小孩的生日派對,不要太緊張。」楊定國笑開一嘴白牙。
陳勻嫻目送著丈夫離開家門,喃喃低語,「如果真的只是一個小孩的生日派對,何必強調這麼多次?」她坐在沙發上,睜開眼睛時,才發現自己又睡著了,她緊張地看了看牆上的鐘,九點二十五分。陳勻嫻揉著眼,走進兒子的房間,楊培宸臥在床上,小手握成拳,見狀,陳勻嫻的心臟微微地緊縮。天使,兒子睡得好像天使。她在床緣坐下,搖晃著楊培宸的肩膀。
「起床了,心肝寶貝。我們要去爸爸老闆的家了。」
楊定國說過,受邀的人,主要是梁家綺跟蔡昊謙的親友,只有他們母子是例外。出於某種理由,蔡萬德似乎想保持一種公私的界線。可是這並不是很嚴格的堅持,偶爾,蔡萬德也會親自邀請一些他青睞的屬下,參與他的家庭活動。對此,公司內流傳著一個說法:能夠被蔡萬德邀請參與家庭活動的屬下,人事的變動指日可待。
對於這一天的到來,雖然夫妻倆未曾明講,陳勻嫻仍可以從日常的蛛絲馬跡,判斷出丈夫對於這一天的重視。不知不覺,她也跟著在意起來。她在百貨公司買了一雙新鞋,也拿出了婚後楊定國母親送的珍珠耳環。喚醒楊培宸以後,她站在衣櫃門後的鏡子前,一一比試,明明早已決定好要穿哪一件,時間一近,竟又沒有把握了。到底那些養尊處優的太太們,在這種場合,都穿些什麼呢?改穿這件翻領魚尾短袖洋裝好了?穿這件總被讚美看起來很年輕。可是「年輕」在這場派對上,仍然是一項可取的特質嗎?會不會弄巧成拙,顯得輕浮?猶豫半晌,陳勻嫻又換回一開始的選擇,領格紋長洋裝。為了避免自己又反悔,她當機立斷地步出房間,著手打點兒子的衣著。
十一點五十分,陳勻嫻牽著楊培宸,站在那棟大樓一樓的中庭。
看到那些牽著小孩的女人,懊惱立即攻上陳勻嫻的心頭—她的穿著太小家子氣了。
這些女人以及她們的小孩均有備而來,斜紋毛呢外套,白色素面上衣,卡其短褲,印花洋裝,蕾絲綁帶,有一種慵懶的基調,夾腳拖上大朵的山茶花也十分醒目。一種故作漫不經心的精心演練,像是從前班上的第一名,睜圓眼睛,一臉無可厚非地說,噢!自己其實不怎麼愛讀書。
透過巨大的落地窗,陳勻嫻看見自己和其他組合的倒影,差別一目瞭然,那些女人們彷彿即將要前往一座南洋上的小島,手上拿著插有小雨傘的果汁;出現在異國的美術館也很合宜,看起來清爽,又獨具個人風格,在鏡頭下很醒目,又不讓人覺得大費周章。
陳勻嫻難過起來,她不敢離那些人太近,繃著肩膀,打了聲招呼,隔著一點距離望著那些狀態完美的人兒。她不安地垂首看了兒子一眼,想知道兒子此時心情如何,楊培宸目光灼灼,四處張望,好像尚未看穿自己的格格不入。
他只記得父親的保證,壽星的房間裡,有一個玻璃櫃,裡面擺滿了超級英雄的公仔。
陳勻嫻鬆了口氣,慶幸孩子的心眼還不細膩,否則她恐怕無法同時應付兩個人的低潮。
她不禁開始怨懟,這都是楊定國的錯,楊定國可以建議她如何打扮。她其實可以表現得更好
的。
有人遲到了,而女主人打算等人數到齊了再一起上去。
遠遠看,這些女人們的結構似乎很鬆散,除了陳勻嫻以外,她們堪稱自在,隨心地移動,想坐下時便坐下。然而,若仔細觀察,會注意到所有人都提了一些心思在梁家綺身上。像池中的錦鯉,乍看心不在焉地遊走,但若池畔上有任何動靜,牠們移動的速度也快。
梁家綺是池畔上那抹身影,一個無心的舉手,都能讓魚群們介意得匆忙趕赴。
梁家綺顯然明白這一切,她一下跟這個媽媽說話,一下讚美那位媽媽的氣色很好。像是切蛋糕一樣,盡可能平等地分配自己和與會者的對話時間。陳勻嫻才想著,梁家綺沒見過我,她不會來找我說話的。梁家綺就以行動證實了她想錯了,兩人的視線凌空相逢,梁家綺點頭一笑,目光熱切專注。陳勻嫻默默地同意了丈夫的話,梁家綺是訓練有素的厲害角色,她的笑容,合宜得可以放在教科書上,解釋為:當妳舉辦了一個生日派對,冷不防出現妳不認識的陌生人,身為女主人,妳仍應該端出的微笑。陳勻嫻猶在感受與品味,梁家綺已有了大動作,她俐落地往陳勻嫻母子的方向移動。魚群們受到感應,一一昂首,注意力落在陳勻嫻母子身上。有人交頭接耳,窸窸窣窣。陳勻嫻心頭一緊,隱約明白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而自己並無把握。
「妳是勻嫻吧?妳好。我是家綺,Ted 的老婆,叫我Katherine,或者Kat 就好。」
陳勻嫻沒意識到,自己露出了一個好彆扭的微笑。
「糟糕,該不會,楊副理沒有跟妳講過我吧?」
梁家綺眨眨眼,彷彿一個無辜的年輕女孩。
陳勻嫻有了怯意,她理應力求表現,又不知從何開始,整個腹部揪成一團,腸胃不在它們應當的位置上。她始終不擅長人際,哪怕是認識多年的朋友,突然碰面,她也得花上數分鐘讓自己適應。眼前的互動發生得太快,她心思紊亂,決定先從模仿做起。
「妳好,我是勻嫻,嗯……我的英文名字是Evelyn,但大家習慣叫我勻嫻。」
梁家綺盯著陳勻嫻的臉,好像在計算些什麼,又好像心中一片坦蕩。陳勻嫻握著兒子的力道隱隱加強,楊定國不在場,她得獨自應付這場面。她感到不公平,且渾身無力。就在陳勻嫻內心的弦隱隱要繃斷之際,梁家綺笑了,輕輕地湊近身子,一種糅合了玫瑰與白茶的味道襲來,陳勻嫻感覺到自己的手臂被以一種恰到好處的力道給握住,梁家綺的聲音鑽進她的耳朵。
「勻嫻,放輕鬆一些。妳看起來好緊張。」
陳勻嫻終於可以更近地看那張臉。
五官非常雲柔,皮膚細緻得即使近看也沒有毛孔,不曉得該歸功於昂貴的保養品還是發達的醫美手術。不是那種第一眼就能吸引別人注意的長相,但看久了又覺得深具說服力。陳勻嫻不記得自己又說了什麼,可能是努力擠出一些話語,想要讓梁家綺喜歡自己。梁家綺有幾次掩著嘴笑了起來。不管那笑意是否帶著真誠,陳勻嫻覺得已經可以跟楊定國交代,夠了,她在心裡輕哼,以楊定國突然缺席的狀況來說,我做得夠好了。
等待的人終於到了。像是池畔走來第二個人,打破了和諧,引來全新的競爭關係。
陳勻嫻捕捉到,幾乎是女子一出現,梁家綺的眼中閃過一絲猶豫,但那絲猶豫只登場了一秒鐘,陳勻嫻再眨眼時,梁家綺已帶著那股好聞的香氣,離開她的身側。
那名遲到近二十分鐘的女子,正往大廳走來,想起什麼似的,又回頭去,半個身子探進車窗內,比手畫腳,不曉得跟司機交代些什麼。女子打扮入時,裸了肩又露了腿,體態婀娜,大腿緊繃且沒有橘皮組織。她身邊跟著一名女孩,跟母親比起來,女孩的五官好清淡,淡得讓人實在提不起精神去細看。陳勻嫻反而對這名女孩充滿好感,原因無他,女孩臉上的表情很誠實:她一點也不想來這場聚會。至於理由,不重要,六歲的小孩有太多值得不高興的事情。
「這麼多人,就只有妳敢遲到。」梁家綺嬌嗔。
「不是我要遲到,是馨語的問題,她午覺完給我發起床氣咧,說不想來了。」
女子眨眨眼,無可奈何地指著女兒。
「沒關係,小孩子偶爾鬧鬧脾氣難免的。好了,我們上樓吧。」
梁家綺抬高手,漂亮的指尖在凌空中揚起,魚群們就這麼給勾住,魚貫地進了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