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放浪一點(摘要)
大廳裡擠滿穿著體面的人寒暄交際,我到場時找不到老賈,沒人碰桌上的餐點,我看著每樣都好,用料精美的法式甜鹹點,很迷你,一口一個塞進嘴,吃了個遍再來一輪,服務生遞來盛著各種飲料的銀盤,高腳杯裡黃澄澄冒泡的一說是香檳,我馬上豪邁地拿了,服務生見我進來跟誰都不招呼,淨是吃,大概暗自猜想這是混水摸魚的。
老賈走過來,我剛把蛋白塔塞進嘴裡,兩頰鼓得像松鼠,老賈一開口就說壞消息,「愛莫,你寫的那個電影不會拍了,金主打消投錢的念頭,其他資金恐怕也不會進來。把這事忘了,人生還是要繼續。」
老賈跟我以前是同事,那個單位就只有我和老賈兩個人,成天什麼事都不幹,我老在裝忙,我想那是我待過最辛苦的工作,你怕被發現是個多餘的廢人,但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能幹嘛,不知為何老賈很淡定,每天翹著二郎腿,躺在椅子上閉目養神,老賈平常很沉默,一整天懶洋洋的,和其他部門的同事在樓下抽煙,倒是嬉皮笑臉連番耍黃段子,見到老闆就吹牛,說他要怎樣把本土電視劇推銷到海外市場什麼的。那時我們都還很年輕,我沒他那本事,擅用真話來說謊,滿嘴似是而非。這些年老賈很會弄錢,或許這是他覺得自己能當電影製片的原因。
「我寫好完整的劇本了,拍或不拍少說都該付給我一筆酬勞。」我說。
「沒有人想要那個劇本,唐三藏一行人赴西天取回印度愛經?」
「那是科幻背景,未來的人類全是複製人,喪失天然繁殖的能力,他們必須找回自然人的生存奧祕。」
「然後在地底發現倖存的一小群自然地球人,但都是白癡?」
「那是近親相姦的結果。」
「你不覺得這劇本太偏激了?」
「複製人是一個隱喻,所有的人都是按選定的模型製造出來的,但他們自己不知道。」
「好吧!我佩服你的想像力。」老賈嘆口氣,旁邊走過一個穿長袍,晚上在屋子裡還戴墨鏡的中年女人,老賈伸手拍了她一下,兩人聊了一會兒。女人走了,老賈又轉過臉,「愛莫,我想幫你,我知道你不領情,說白了,我為著我自己,把事情做成,對我們兩都好,但你的劇本只有你自己理解,或許在你心中只有天才能欣賞你的故事,不了解的都是白癡,但你偶爾也可以反省一下,不需要常常,那對你很難,偶爾就好了,偶爾的反省對人是有益的。
」「反省什麼?」
老賈皺著臉,好像在苦思適當的遣詞用句。「你筆下的人物動機都很曖昧,追尋的事物往往很隱晦,而且缺乏衝突,因為他們藐視衝突,好劇本裡應該有的,比如主人翁一心一意想得到什麼,結果成功或失敗了,或者相反,他得到了,發現那不是他真正想要的,最終這一切得到釐清或者救贖,你都沒有,你的人物總是和救贖作對,但這根本沒有意義。」
「你該不會以為,我不知道寫劇本有那些陳腔濫調的套路,好萊塢大師教你如何寫必勝劇本,好故事的教條?很不幸,我知道,我看過那些滑稽的東西,套路如果能成功,世界上就沒有人失敗了。」
舞台上的節目開始了,一個曾具有官方身分的老傢伙上去致詞,彷彿面熟,但我記不得他是誰。我和老賈並肩站著,一起望向舞台,所有人都望向舞台。老賈歪著頭小聲說:「何必說得那麼難聽,不是套路,是智慧的結晶。」
「哈!」我發出一聲乾笑,有兩三個人回頭看我。
「你要顧及觀眾,拜託,愛莫,有點同理心,同理心是美德。」
台上的人剛好講完話,台下鼓掌,老賈作勢舉手輕輕向左右回禮,彷彿一片掌聲是為了他說的這句話。
「是你說我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寫,不考慮市場,不用違背自己的理念,是我夢寐以求的機會。你要是真如你平常吹噓的那麼行,應當能為我爭取一些權益,這點錢對羅老闆那種富人只是銅板的碎片。」
「不要用這種激將法,從別人口袋裡掏錢沒有那麼容易,就跟你寫劇本一樣,是一種藝術。」換了一個人上台,接著一個老外也一同上去,室內燈光暗下,兩人背後的投影幕上開始播放影片。
「你說羅老闆對我的才華非常激賞,所以才爽快答應投資。」
「他以為你能說動布萊德彼特參與演出。」
「我?布萊德彼特?」
「他在你的臉書上看到你和布萊德彼特的親密合照。」
「親密合照?」
「你為什麼要一直重複我的話?」
「因為有一隻鸚鵡在我的頭腦裡,你想多知道一點牠的事嗎?牠叫弗林特船長。」
老賈和我移動到擺放點心的長桌邊上,在場賓客沒有人去動點心,我壓根沒注意到,現
在有點覺悟過來,大家在禮貌、耐性地等待舞台上的流程結束。老賈揚了揚下巴,示意我多吃一點。「我先澄清,我盡了,問題不出在我的能力,我覺得對你有一些虧欠,但這不是我該負的責任,總之,算是一點補償,讓你來吃點好的,這些點心很高級。」
「慷他人之慨可以說得這麼理直氣壯。」
「你和布萊德彼特勾肩搭背,在…好像是泰國的街上。」
「那是布萊德彼特的人形立牌!老天!誰會看不出那是一個人形立牌?」
「對,」老賈好像這才明白過來。「看起來很像真的。」
「那當然,我的取鏡角度很好,運用借位使兩人的身材比例適切,事後用APP濾鏡修圖讓顏色調和。我一直對自己美術上的天分很自豪,但到底誰會以為那是活的布萊德彼特本人?」
人群起了一陣騷動,跨國合作的網路影音平台老闆上台了,所有人都很亢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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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說對了一點,是在清邁。」我說。
「那你就不能怪人家弄錯,街上那些泰國人看起來都很像真的。」
老賈把貝殼型的瑪德蓮蛋糕塞進嘴裡時,瞧見攝影記者的鏡頭對著他,立刻換上充滿魅力的笑臉,我確定他還沒來得及把蛋糕吞下去,但從他的臉上竟一點也看不出來。
老賈嚥下蛋糕,「一直當你沒心機的人,沒想到手段很高明。」
「手段高明?」
「和布萊德彼特勾肩搭背。」
「沒有勾肩搭背,我只是彈了一下他的臉頰。」
「彈臉頰比勾肩搭背更曖昧。」
「並沒有真的彈到,那是借位!我連印著布萊德彼特照片的紙板都沒有真的摸到!你不覺得這像是某種隱喻?」
突然間原本擠在大廳中央的人們散開了,湧向餐桌,台上的致詞節目結束了。
我不死心。「那個劇本也可以再修改。你當初說得胸有成竹,讓我有這次要發財的錯覺,還買了電動腳踏車。」我怎麼會買電動腳踏車這種奢侈品?我用自己的腳踩明明已經能勝任!
服務生把我和老賈喝空的香檳杯取走,我又拿了一杯。
「你為什麼要買電動吸塵器?」老賈問。
「是電動腳踏車,你根本沒有在聽我說話。」
「電動腳踏車並不貴啊!」老賈拍拍我,指了指門口。
我倆往門口移動時,一個戴貝雷帽,穿緊身毛衣的女人走進來,笑盈盈的,充滿巨星架勢,人群迎上去,此起彼落地喊她。
「你知道梁夢汝寫一個劇本拿多少錢?」老賈低聲說。
「不知道。」
「合台幣四百萬。」
我倒吸一口氣。
比起這整間屋裡算算百來人裡,只有老賈一個認識我,相反的,百來人裡沒有一個不認識梁夢汝。梁夢汝之所以有名,是因為她改行寫劇本以前已經是暢銷作家,專門寫愛情教戰守則,婚姻和愛情指南過時以後,她又改弦易轍,教人如何又高尚又清純骨子裡卻很風騷地把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我從沒近看過梁夢汝,老賈跟梁夢汝攀談時我瞪著她的臉好一會兒,年輕時的她很漂亮,她個兒小,纖瘦,年紀大了還是充滿少女氣,但她的笑聲太尖銳,太放浪了,不怪她,她站在人群中心,像給四面八方聚集來的海豹群用鼻子頂起來的一顆彩色皮球。更多人擠過來和梁夢汝打招呼,甚至向她敬酒,旁邊有人遞給她香檳,她一接下便暢快喝了大半杯,老賈不知說了什麼,梁夢汝抬臉衝著老賈一笑,兩人滔滔不絕聊起來。我環顧四下,倒退著走回餐桌旁,又吃了一份鵝肝醬花式餅乾,這些點心都很袖珍,但吃多了也很飽。我正打算再吃一個鮭魚捲,老賈走過來把我拽起來,拖著我穿過人群走出宴會廳,我順手把香檳杯塞到一個不認識的人手裡。
外頭很涼爽,紅磚地面在路燈照耀下閃著細碎的微光,我這才注意到老賈穿著的風衣外套很優雅,漂亮,質感很好,應該價格不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