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踏進機門前,黃敏聰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沒有尾隨、突然出現,吼叫著追趕他的人。
「過關了嗎?」他還不知道,但一路停不住發抖的手,倒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靜下來了。
走道旁的空姐看了一眼登機證,往機尾一比。這班上海飛香港的東方航空幾近全滿,補位的黃敏聰被安排在最後段,身型魁梧的黃敏聰看到要被夾在其他旅客中間,皮膚已經開始發汗。但顧不得這麼多了,能走脫才是最重要的。
黃敏聰一手提著一只網球袋,一手扶著比他略高一些的行李櫃,半側著身一路走到機尾,走道上還有不少舉著行李往置物櫃硬塞的旅客,黃敏聰走走停停,正側身擠過一位半天放不進行李的婦人。背後沉悶「碰」的一聲,機門關上了。黃敏聰深呼一口氣,又是一顆定心丸。
機門口的推車上只零星剩些《南華早報》、《金融時報》,中文報紙散落在一個一個座位的旅客手上,「陳水扁:民進黨應組跨黨派全民政府」、「宋楚瑜全省走透透」……黃敏聰掃視這些臺灣報紙,心裡暗記:這個是臺灣人,那個也是,那裡也有……。
走到最後一排,黃敏聰挪了挪櫃裡其他人的行李,把自己的網球袋塞進去。螢幕上已經開始播安全影片,站上走道的空姐空少比手劃腳,開始示範安全帶和救生衣的用法。黃敏聰向走道位的客人道個歉,努力自己塞進座位,假裝沒看到對方嫌惡的眼神。一靠上椅背,汗水立刻滲過了內衣和襯衫。冷汗、熱汗流得他滿頭滿臉,黃敏聰撕開紙巾抹了兩下。飛機已經開始後退。
黃敏聰心裡的時針分針轉得飛快,心裡盤算兩個小時後到香港,屆時不出機場,直接櫃檯買票,踏進華航才真是平安脫身。正想著,引擎聲拔高起來,飛機正要往前滑行,突然像斷線停電一樣,聲音沒了,飛機硬生生停了下來。黃敏聰心頭一緊,眼角一瞟窗外,五、六部轎車朝著飛機開過來,不遠處五、六個地勤人員正推著一座登機梯過來。
「還是來了!」黃敏聰深呼吸了一口,原本應該帶他脫困的機艙如今成了困住他的牢籠,三分鐘前歷歷在目的逃脫場景,像肥皂泡泡一樣瞬間破滅。十多個小時的逃亡就要結束,黃敏聰瞪著前座椅背,等等機門一開,未來的命運自會快步找上他來。
「誰是黃敏聰?」一位穿著白襯衫、黑西褲,留著平頭的中年男子站在走道頭,繃著臉向著機內大聲喝了一句。黃敏聰深呼吸一口氣,舉起手朗聲回答,「我是」。話說完,竟生出一種奇特的輕鬆感。機艙裡轟的一聲,四下爆出微微的驚呼。
「有點事情請您幫忙,麻煩跟我們去一趟,晚兩小時走可以嗎?」中年男子語氣和緩了一些。「謝謝大家,不好意思耽誤時間。」這句話對著其他乘客。
「你有行李嗎?」一位空少快步走到座位邊。
「有。」黃敏聰拿出網球袋,用手背抹掉額頭不停冒出的汗珠,低頭看到身邊乘客手上的《聯合報》,心念一動。
機艙走道原本就不寬,黃敏聰慢下腳步,用著極其不標準的臺語,對著拿臺灣報紙的乘客,邊說邊往外走:
「我叫黃敏聰……我是臺灣人……我是情報局的情報員……誰會使幫忙我拍個電話……給情報局……我給人掠了。」
突如其來的臺語,上了飛機又被帶走的乘客。奇特的情境吸引了兩、三個中年旅客抬起頭來看著黃敏聰,他們的眼神有的迷惑、有的好奇,帶一點驚訝。
2
一、中共中央對於臺灣選舉情勢的估計如何?可有下發文件指示?
二、近期是否有國家領導人層級的領導人,針對臺灣總統大選發表內部講話?如有,內容為何?
三、南京軍區是否有外地部隊移入駐防,或外場軍機轉場進駐?如有,數量多少?
四、此前呈報的60架Su-27採購案,目前進度如何?預計交機時間為何?交機後Su-27的人員座艙比概估為多少?
五、針對美軍航空母艦介入臺海,共軍可有新的戰術戰法構想?
……
二、近期是否有國家領導人層級的領導人,針對臺灣總統大選發表內部講話?如有,內容為何?
三、南京軍區是否有外地部隊移入駐防,或外場軍機轉場進駐?如有,數量多少?
四、此前呈報的60架Su-27採購案,目前進度如何?預計交機時間為何?交機後Su-27的人員座艙比概估為多少?
五、針對美軍航空母艦介入臺海,共軍可有新的戰術戰法構想?
……
紙上列舉了十來條問題,黃敏聰低頭默念默記,時不時蓋起紙,臉朝天空,試試自己能不能背起來,像個背單字的國中生。從高中畢業進軍校後,黃敏聰就一直留著平頭。除了髮型,他一直留著在部隊裡的說話方式,渾厚明亮的丹田發音,有股乾脆又滿不在乎的調調。
胡聞天在一旁靜靜聽著,雙手抱胸,盯著黃敏聰的眼睛炯炯有神。這位情報局的中校是黃敏聰的聯絡官。這對搭檔身材近似,身高都超過一八零,局裡長官有時開玩笑形容這兩個人站在一起像「雙塔」,不過黃敏聰顯胖,胡聞天更精壯些。
胡聞天和黃敏聰一起進入「玄武專案」已經四年,黃敏聰被稱作「交通」,任務是將敵後間諜獲得的情報帶回情報局本部。老派的稱法叫「越交」──「越境交通」,以區別只在國內活動和穿越國境的交通員。交通和內勤情報官相互搭配,黃敏聰出發前的任務由胡聞天交付,帶回來的資料,也由胡聞天匯整、寫成報告後向上呈送。至於這個專案為什麼同時換掉了內勤情報官和外勤交通員?胡聞天聽過各種流言,但心知肚明自己沒有問出真正答案的分量。
看黃敏聰記得差不多了,胡聞天讓他再背一次,邊聽邊修正,直到一字不差地背了三次,胡聞天笑了笑,「可以了,小黃一路上記得時不時多背一背,但可別念出聲。」
胡聞天掏出打火機把紙片點著,讓紙灰一塊一塊掉進煙灰缸裡。最後,他把手指捏住的一小角也往裡一丟,往煙灰缸裡倒了半杯水,拿一根筷子,把紙灰擣碎。
「好了。然後你要帶的東西還有這些。」胡聞天打開了自己的袋子,拿出一本巴掌大小的筆記本。「這是密寫本,上頭記的蒐集要項和你剛才背的一樣。只要有一點不對,馬上撕碎銷毀,最好能沖進馬桶。可是就算本子沒了,你還是要能把要項轉達給對象,明白嗎?」
黃敏聰點點頭,再留意到胡聞天拿出的一個墨綠色的紙盒,銀色縷空字體印著ACCAKAPPA,裡頭的玻璃瓶帶著噴嘴,「貴局現在時興搞名牌精品了。」他對著胡聞天噴了兩下。
「不要亂噴,以前我們教做的有的有腐蝕性,鋼筆都能鏽壞。」胡聞天笑著用手擋開,「密寫劑你隨身帶著,交給對象。上次來要我們幫他補充一些,大概快用完了。跟他說,用法和之前都一樣,要冷藏。但這次配方是新的,和之前的不能混用。」
「還是辛曉琪嗎?」胡聞天邊問,邊從袋子裡拿出四盒錄音帶,兩盒《WinterLight》,兩盒《女人何苦為難女人》。「不太好買了,我轉錄再自己做的包裝。你帶給他,兩盒讓他收藏,兩盒工作用。」
「還是辛曉琪,他真的愛聽,沒事就聽他哼著。有新歌我們就給他買。」黃敏聰笑著把四盒錄音帶收起進袋子裡。
「老哥,我多跟你說一句。」看著黃敏聰把東西一樣一樣收進行李包裡,胡聞天突然嚴肅起來:「玄武案到現在第七年,馮潼替我們工作也第五年了。一個情報來源,一般來講用個六、七年就已經夠本,而且愈來愈危險。現在要想的,是怎麼讓對象有個善終……。」
「上次不是交代,要我讓他找人往下傳?」黃敏聰低聲問。
「馮潼如果退了,能往下再找人接下來最好。老共那邊說發展情報來源要『爬高鑽深』,接手馮潼的人,理論上當然職務高過馮潼最好。目標對象是有了,不知道馮潼對他說破了沒有。如果說破了,你這一趟又多一層危險。因為馮潼要策反他,等於要向對方坦承為我們工作。馮潼只要一點破,我們也就該安排他脫離大陸了。我看最多到明年總統選舉結束,就該把馮潼接出來了。」
「馮潼離開,有計畫嗎?」黃敏聰追問了一句。
「以往好像有預備過,我沒有查檔案,現在沒時間。你之前不是和他聊過?這次去可以再探探他的想法。」
「嗯,那我也幹得差不多了。」黃敏聰突然冒出一句。
「啊?為什麼這樣講?」
「我不是你們情報局的正式人員。」黃敏聰說:「用你們的話說,我是個『聘用幹部』,和你們簽合約、領薪水。你們有終身俸,我什麼都沒有。當年是為了局裡長官說我有機會恢復軍職,我才願意加入情報局工作,過這種每天擔心受怕的生活,我現在進出大陸、香港的護照、臺胞證,都是自己的,假護照、假臺胞證我提了幾次?都沒下來。這些沒有我也認了,如果恢復軍職也做不到,我也不想做了。」
「這兩件事開會時我都提了,會上副座的裁示是:護照,立刻交辦;軍職,全力爭取突破。」胡聞天說:「你之前犯的案子是『永久禁役』的,要回任不是不可能,但這要國防部往上報,最上頭同意吧……等下吃飯副座也會來,你和他提提看,他肯定也是這樣回答你。」
黃敏聰瞪著胡聞天,一臉不高興。胡聞天又說:「也許等馮潼結束工作,出區之後,呈報有功人員,你一定在列。到那時第一次總統直選結束,新選的總統也上任了,我們說話也容易一點。是不是?」
「是龍哥當時說有機會,這對我是他媽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有什麼不行?當年蔡孝乾(1)匪諜都能當少將……」
胡聞天沉默不語,他知道這是黃敏聰一直在意的事,但想辦成,要上大簽,透過國家安全局再呈給總統,總統同意才有可能。但時機不巧,李登輝任期已經是最後一年,明年總統大選投票,李登輝傳的連戰、民氣高漲的宋楚瑜和訴求「政黨輪替執政」的陳水扁三強鼎立,再加上李敖、許信良兩組,五組人馬全臺灣跑行程。他們的安全都得靠國家安全局特勤中心維護。這時的國安局,光策劃候選人維安就占去大半時間;還有解放軍動態需要預警、監控,情報需求像下雨一樣從國安局落下來。兵荒馬亂,上山想見局長一面都不容易,那有空去為一個聘任的情報交通員回任軍官說項?但黃敏聰出發在即,不好跟他談這個,只能沉默不語。其實黃敏聰自己也知道,這件事機會不大。再三提起,與其說是要求,不如說是情緒。
見黃敏聰抱怨暫時停下,胡聞天招呼他:「我們先坐吧,處長他們馬上就來,等會吃飯就不談公事了。等你下星期回來,我再請你一頓,就我們倆。」
「還在這包廂?」
「不要,太拘束了。我們外頭吉祥小館最好。我剛放了一瓶陳高在那裡。」
「那好,等我回來喝你的酒。」
3
走出機場,黃敏聰排在等出租車的隊伍裡,臨要上車突然作勢找不到錢包,只能閃身陪笑,後頭兩、三組的人搖著頭,帶著厭惡的表情上了車。黃敏聰確定沒有車等著跟蹤他後,坐進車裡,交代出租車開到東方明珠塔。想像自己跳進了來來往往觀光客的「人海」裡,海水的包圍會帶給他一點點安全感。
遠遠一部八十二路公車開近,黃敏聰在關門前忽然跳上車,搭了兩站下車,站定後假意蹲下綁鞋帶,斜眼看著一同下車的三個人向不同方向走開後,他才站起身,招了一部出租車,報上了酒店對面一家海鮮餐廳的地址。
進到店裡,黃敏聰要了一個角落的位置,點一盤黏忽忽的西班牙海鮮飯,吃了大半盤,他突然起身,對著端來甜品,滿眼疑惑的侍搖搖手,在桌上留了三張百元人民幣,不等找錢就走出門外。他直接穿過馬路,斜眼向後,確認餐廳或門口裡沒有人跟上來後,拉開門進了飯店大廳。他和馮潼各自訂了房間,黃敏聰通常早一天到,確定安全後,就等著明天下午碰頭。
一艘遊輪靜靜停泊在黃埔江上,幾個房間裡透出了燈光。太陽就要下山,一天最後的日光來自蘇州河的方向,沿江而上不遠處就是四行倉庫。黃敏聰對著窗外的景色欣賞了好一會兒才把飯店房間窗簾拉下。
黃敏聰記得第一次到上海時,刻意勾留了兩、三天,來到這個國民黨宣傳的抗戰聖地。當年的倉庫還在,但已經被加蓋成七層樓,一樓的店鋪和街上其他的大樓商鋪沒有任何不同,黃敏聰反覆走過兩、三次,才確定這裡就是四行倉庫。
國民黨政府的宣傳是一套,但黃敏聰從小反覆聽長輩說的是另一種場景:一九四九年初,國軍從上海撤退前在市區裡瘋狂「鋤奸」的情景,「一排一排的共產黨員,就拉在四行倉庫的牆邊當街槍斃,人來人往,誰也顧不上誰……」。
「你不知道那個時候,市區裡共產黨多啊!有些你都看不出來。」想起老人家這些話,黃敏聰心頭一驚。想起這些說故事的叔叔、伯伯有人當年一走就沒有再回上海,五十年後反而是聽故事的人來了,而且和當年的共產黨一樣見不得光。
拉下房間的窗簾,黃敏聰打開電視,聲音調到剛好能遮住兩個人面對面談話的音量。接著拿出手機,撥了一通往北京的電話,響了四、五聲,有人接了起來:
「喂……請問馮老在嗎?我是王傑,王經理。」黃敏聰報上了化名。
「啊……王經理,哪位王經理……」傳來的是馮家老二的聲音,停了幾秒。「我爸爸不在家,出門去了。」
「出門去了?那請他回來給我打個電話。」
「啊……爸爸出門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什麼時侯回來?」黃敏聰楞了一下,無意識地重覆了一聲。「那我怎麼找他呢?」
「啊……聯絡不上,我們聯絡不上。」
黃敏聰一下子掛了電話,聲音明明很清楚,對方卻連著三聲貌似聽不清楚,拉著長長聲音的「啊……」黃敏聰和馮潼的兒子們沒有交情,但見過不是一次兩次,沒有不曉得他的道理。再者,馮潼生活向來規律,即使剛好出門,也沒有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甚至聯絡不上。這也是怪。
黃敏聰腦子裡「轟」地一聲炸開:莫非是最壞的事情發生了。該再打一次電話去馮家去確認嗎?不行了,多打一次電話就是多一次曝露行蹤。他倒抽了一口涼氣,控制住發抖的手,撥通了胡聞天的電話:
「吳協理,我是王傑。」
「是,小王啊,到了嗎?」胡聞天的聲音,夾雜在馬路上人、車的背景音裡,聽起來是在路上。
「到了,可是剛聯絡廠商老闆,老闆跑路了,錢都收不到了。」
電話那頭又是「啊!」了一聲
黃敏聰重重地重覆:「對!跑路了,錢都收不到了。」這是臨時編出來的暗語,胡聞天應該能意會。
「你那裡……找不到人了嗎?」胡聞天的聲音緊張起來。
「對!那我該待在這裡再找兩天,還是錢不要了,先回臺灣?」
「先回來吧!你等等,我到站了,先換部車,我們再聯絡。」
「先換部車」是約定好的暗語,就是要黃敏聰換一部「乾淨」的電話再來聯絡。就在黃敏聰下樓買儲值卡時,胡聞天撥通了副局長丁孟原的電話:
「喂,我是丁孟原。」
「我是胡聞天,副座你在局裡嗎?」
「在啊,怎麼了?」
「急事面報。」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