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與實恩(摘要)


第一章:二○○六年


如果電視常常開著不關起來,會造成一些麻煩的問題。

比如說,當兩則新聞連在一起播放時,會出現一種逼人做出選擇的感覺。

一段美妙的音樂流瀉而下,莫札特正在舉行兩百五十週年紀念的音樂會特展,三十五年的人生中,他創作了超過六百部作品,大型的音樂廳、樂團、劇院都擺出盛大演出的氣勢,報導表示,莫札特讓人類看見了永恆的美麗。

而另一頭伊拉克的戰爭還在進行中,年底的倒數第二天,在巴格達北部的一個秘密地點,行刑者均包起頭部,過程全被錄影,被處以絞刑的那個人,拒絕戴上頭套行刑,他的名字叫做薩達姆.海珊。

在神童與壞蛋之間,我們游移。


袁實恩生長在一個無人照顧的家庭。

或許是父母開店,或是跟排序有關,他是家裡的第二個孩子,前面有一個哥哥,後面有一個妹妹,從父母的角度看,就是終於蒐集了兒女雙全,大功告成,而他夾在中間,像是三明治裡的一片小生菜,是多出來備用的那個。

從孩提時代開始,袁實恩就是一個好孩子,書讀得好,日常生活習慣也漸漸培養得不錯,所謂在無人照顧的家庭中長大,並不是戲劇裡面那種父母雙亡,孤苦無依,連阿嬤都在床上中風快要病死的哪種。只是童年中沒有獲得大人的注意力,造出他的心裡有一種空洞,在長大之後如影隨形。這種空洞讓他不知道充足,沒有人特地為他做過什麼事,像是在假日的下午帶他去買正在流行的玩具,或是生日前準備好全新的衣服穿去學校。他的童年,大約就是這樣累積的。

入社會後的袁實恩,會在飯店的房間裡,把免費提供的茶包跟牙刷都收到行李箱去,那是他進房間後的第一件事。其實袁實恩並不特別喜歡茶葉,喝茶讓他睡不好,可是當袁實恩看見放在那裡,只要沒有別人名字的東西,他就會拿走,趁無人注意時塞到口袋或是箱子裡,據為己有,這個慾望在他的腦中揮之不去。

無風而行的少年,有風時就想要吸乾那個風。

袁實恩並不是個貪心的人,這純粹是潛意識中需要牢牢抓住的某個概念,儘管是個不出風頭的人,但他不想要委屈。就像公司規定,讓員工出差時每日可以報銷餐點一千五百元,無論當天的胃口好不好,袁實恩會盡力吃到那個價錢。甚至有一次,袁實恩腹瀉了一整天,他依舊在當天晚上十二點前,點了客房的餐食,勉強自己去吃。

缺乏照顧的孩子總有一種自立自強的氣息,儘管通過各式各樣的方式偽裝,同一種族類還是嗅得出那個氣味,因為他們活在相同的法則之下:吃得急,算得清楚,因為匱乏而失去優雅,因為卑弱就更加努力自強。他拿著鏟子在一個洞裡填土,因為他是一個沒有被大人特別照顧的孩子,他要自己照顧自己。

當袁實恩看見鄭安然的時候,他立刻就感覺到同一族類的氣息。

當然那時候,袁實恩還不知道鄭安然的名字。那只是某個假日的下午,接近傍晚時分,袁實恩被公司的女同事拖進一間服飾店。她是凱西,說是女同事並不夠精確,由於住在同個社區的緣故,凱西與袁實恩從小就認識,他們一起上學,一起入社會,雖然袁實恩不那麼想,但大學畢業後,凱西已經將自己的身分晉升到女友的程度。

更衣間的走廊,袁實恩坐在一個圓圓的凳子上等著,接著聽到一陣咚咚咚的聲音,鄭安然就從左邊最後一間更衣室,衣衫不整地跳到了他的面前。她套著一件白色的連身裙,左肩還光溜溜地露在外面,直到袁實恩扶住她失去平衡的身體。

「不好意思。」她說。

袁實恩從那四個字,發現她是外地人,所以他也用生硬的國語說了:「沒事。」

那時候他們都不知道很多事,包括彼此的共同點,是在同一年出生,又在同一年從研究所畢業,甄選進了同一家公司。

公司迎新會的晚宴,音響聲量設定錯誤或是其他的不明原因,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中,袁實恩看見鄭安然步入會場,當其他的女孩都穿著精緻禮服的時候。她穿了那件簡單的白色連身裙,她頂著一頭短髮,臉上的兩道粗眉,帶著一點點男人的氣味。

「你是香港人嗎?」三十分鐘後,鄭安然問他。

「是。你是台灣人?」

「你怎麼知道?」

袁實恩笑了,「台灣人喜歡說不好意思。」

「喔,是嗎?」鄭安然挑起眉毛,「不然你們香港人覺得不好意思的時候說什麼呢?」

「唔好意思。」

「對不起呢?」

「對唔住。」

一陣閒聊後是一陣沉默。兩人坐在酒吧旁,吸著手上的果汁,橙色的液體在吸管繞了三圈,才送進嘴裡。

「假設你有機會成為吸血鬼。」鄭安然再度開口,「只要被咬一口,就能獲得永生的機會,有超能力,也會變得更有魅力。」

第一次見面,他以為她會問他讀哪一所大學,研究所主修哪一門學問,可是鄭安然手上搖著杯中的柳橙汁,問出一道吸血鬼問題。

「只是,一旦變成吸血鬼,就回不去原來的樣子,如果是這樣,你願意嗎?」

「喔?哞……」袁實恩總是這樣,越想若無其事裝做精明時,竟然發出乳牛的叫聲。

「哞……」鄭安然學他發出的聲音,接著笑出聲來,果汁滴到她的白色裙子,袁實恩說,我替你拿張紙巾,她說,不用了,我去廁所洗一洗。

鄭安然輕盈地跳下高腳椅,走了幾步,她回頭看向他,學著他的香港口音說:「沒事。」

「唔緊要。」袁實恩說。



鄭安然就是願意變成吸血鬼的人,或者說,變成任何其他的、不是她自己的什麼,都可以。

她出生在一個小康家庭,背負著世俗的期待長大,父母讓她上私立學校,期許她成就非凡。那些期待她成功的人,都是不怎麼成功的其他人。鄭安然不喜歡她的名字,她的一生,都在為安然兩字拚搏,從很小的時候,她便理解一個道理──那些小康家庭,通常稱做小窮家庭更為合適,自稱小康家庭的成員,幾乎無一倖免,經常懷抱著窮困心理,容易以為只要有錢,便能解決世上所有的問題。說到底,小康家庭比貧窮的家庭更怕沒錢,因為他們已經有一點錢了,不得不抓得更緊。這也就說明了,鄭安然為何總能夠在細微的事情上,發現父母在乎她的成就與未來,甚至多過於她這個孩子本身。

她並不怨,只是明白這個道理而已。所以鄭安然努力爬著,她憑著薪資數字的大小,選了第一份工作,往上,往上,踩穩這一步,下一步再往上,甚至連夢裡都有那樣的聲音呼叫著。

晚宴後的夜裡,鄭安然把幾件衣服平放在床上,緩緩地檢查細節,接著一件一件放進紙袋裡。那些帶著標籤的衣物,多是白色或米色,其中有一件是白色的連身裙,她穿了一次,準備退回。

經過簡單的局部清洗後,果汁的痕跡已經看不太清楚了,雖然如此,鄭安然還是有點懊惱,她把裙擺拉平放到桌燈下檢查,有些猶豫地看了標籤上的定價,想了一想又把洋裝仔細摺好放回紙袋裡。飛回台北的班機是隔天清晨,如果要退貨,得趁著店家打烊前,現在就得出門去。有時候她不明白自己為何持續做著這樣的事,每個月她甚至在行事曆訂下一個晚上,在期限前把一些買來的衣物退回各自的店裡,明明她有足夠的錢可以買下這些衣物,也有剪刀能斷然地把標籤剪掉。

小康家庭出生的她,感覺自己配不上這些潔白的高級商品。



迎新會的兩週後,一場企業為新進員工舉辦的共同受訓活動,袁實恩第二次見到鄭安然。

他們坐飛機,分別從香港跟台北抵達雪梨,跟著團體行動,一起去了動物園,抱了無尾熊。

受訓活動安排得緊湊,從上午八點準時開始,公司願景與守則,行銷個案研討,員工性格分析,一路到下午的團體活動時,眾人已經累得臉色土土的。

土土的臉中有一張是鄭安然的臉,她的瀏海已有好幾根浸溼癱軟在前額上,夕陽中她跟在人群後頭,好像想些什麼似地心不在焉,袁實恩也放慢了腳步。

從迎新會到新人受訓中間的十四天,袁實恩去理髮,特意到百貨公司換了一副新眼鏡(跟上一副比較起來只有些微的不同),他沒有注意到自己心理上細微的改變,他認為是企業帶給他的一種嶄新的氣氛,但當鄭安然抱著無尾熊時,他感覺到了,他們是隊伍中的最後兩個,時間有點趕,旁人提議著:「你們一起照一張相就好了吧?」、「象徵台港密切交流嘛。」

大家都笑了。袁實恩站在鄭安然旁邊時有一股緊張的幸褔感覺,好像他們可以藉著這張合照開啟了一個共同的,可以期待的美好未來。離開園區時,大家都沒有買動物園裡提供的合影紀念照片,就他趁人不注意時掏錢買了。

晚上大夥兒說要熱鬧,便一起去了一家華人開的卡拉OK唱歌,鄭安然跟袁實恩打了招呼,便自顧自地走到旁邊接電話,她穿著很相似的另款米白色連身裙,因為天氣冷,外邊又套了一件淺褐色毛衣。

袁實恩被幾個同事灌了酒,迷迷糊糊地,坐在廁所睡著了,同事惡作劇把他衣服脫了,他也渾然不知。

「喂。」

那聲音有點像山洞裡傳出來的。

「喂。喂喂,哞……」

袁實恩意識模糊地睜開眼,看到另一個廁所隔間冒出一顆頭,那顆頭是鄭安然,她站在隔壁的馬桶上,微微笑著,雙手扶著隔板。

「你怎麼在這裡?」

「你不覺得冷嗎?」

袁實恩好痛苦,第一次見面,他像牛一樣哞哞叫。第二次見面,他幾乎全身赤裸,只有新眼鏡是體面的。在自己有點暗戀的女生面前,他不想老像隻動物一樣啊。



從澳洲回來後,緊接著是重複而忙碌的工作,回到各自的崗位上,袁實恩與鄭安然,他們偶爾會透過網路聊天。

聊的話題從工作相關的瓶身標籤法規,到動物星球頻道的節目都有。

聊的次數從偶爾,變成每天。

鄭安然:賽馬是什麼?怎麼玩?

袁實恩:就是賭馬啊,每注最少十塊港幣,你可以投注獨贏,或是連贏,很多玩法。

鄭安然:連贏是什麼?

袁實恩:在某一場,選出兩匹馬是前兩名的就可以。


從聊天室,鄭安然丟了一張香港賽馬會的時程表過來。

鄭安然:我已經在研究了。

袁實恩:你看表上有太陽跟月亮,就可以知道是白天還是晚間的賽事,香港有兩座馬場,沙田跟跑馬地,我們公司離跑馬地很近。

鄭安然:電影裡劉德華都是打電話下注的,你會嗎?

袁實恩:我不太會。

鄭安然:劉德華什麼都會。

袁實恩:好像是這樣沒錯。

鄭安然:下次我去香港,我們就去賽馬場,兩個都去。

袁實恩:好。


香港的夏日炎炎,吃飯時間,同事多留在公司,訂飯盒進來。凱西舉著筷子對著袁實恩說:「你這陣子變了。」

「有嗎?」袁實恩問:「我哪裡變了?」

凱西瞇著眼睛打量他,接著說:「好像是,變得比以前振作了一點,好像成熟了,知道自己要什麼的那種大人……」

袁實恩回問:「你是這種知道自己要什麼的大人嗎?」

凱西倒是一臉自信,她戲謔地說:「我從以前就知道啊,我要跟你結婚嘛,然後生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這件事啊,全香港大概只剩你還不知道而已。」



為了一次大中華區的廣告影片拍攝,袁實恩與鄭安然在上海的攝影棚碰面。

那天他們看到一顆流星,鄭安然建議,不如來許個願。

這當然不是真正的,難得一見的那種、大自然會出現的美麗流星。他們坐在廣告拍攝的現場,嚴格說來,是她坐著,他蹲著,布景的燈光還在換角度,每次調整0.1公分。正在吹頭髮的藝人兩眼呆滯,嘴角下垂,像一個蒼白的腹語娃娃。

一切看起來並不如鏡頭下那麼美,胖胖的導演拿著一台電腦走過來,他帶著北方的腔調與混亂的捲髮,說背景特效做好了,你們看一下,在夜空中的流星長這樣可以嗎?

於是袁實恩盤腿坐下來,與原本就坐在地上的鄭安然一起看流星,只需按一下黑色的refresh鍵,分秒不差,流星就會在夜空的東邊出現一次(正確來說是螢幕的右上角)。

鄭安然頻頻按著鍵,流星就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她歪著頭說:「反正我們有流星了,不如來許個願?」

袁實恩聞到她身上飄散出來的味道,頓時那個願望變得很容易想。

他以另一個問題回覆她的提問:「你要許什麼願?」

鄭安然倒是坦白:「既然是假流星的話,就許一個小一點的願好了,我希望,那個男的……」

她指指角落正在用髮蠟抓線條的男藝人,接著閉上眼睛:「我希望他啊,工作認真一點,可以一次OK,這樣我就……」

鄭安然睜開眼,用同一隻手指,指指面前的袁實恩,「這樣我就能跟這個可憐的男人一起下班,順便去外帶晚餐,今天想要吃雞腿飯,上海有沒有令人難忘的雞腿飯?」

袁實恩笑了,他學著鄭安然的動作,指指自己,又指指那個藝人,「以這個男人之前跟那個男人合作的經驗,你這個願望太大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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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與實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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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與實恩

葉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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