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一場殺人案發生前23分鐘抵達凶手大腦
創造一個沒有殺人犯的世界，就是先「解決」所有殺人犯？

這天，趙滿德一如往常，搭著捷運前往繁城市議會準備上班。

今天的乘客意外地少，門開門關，車廂內始終只有他一人。 坐在車廂內的趙滿德，戴著厚重的眼鏡，仔細讀著手中的報告書，還用原子筆不斷劃重點，關鍵字詞也圈起來。

報告書的封面寫著「第二號決議」。

趙滿德是繁城市議員之一，在民眾眼中是個標準的老政客，政績不多，整體上不過不失，由於喜歡搭高速捷運上下班，這種不囂張的性格，加上多年深耕民間，倒也替他累積了穩定的支持度。

同時，這個五十歲的中年男人，一直是老議長的堅定擁護者。無論多少銀彈、多少利誘，甚至是施予威脅，都難以撼動他的立場。

也許就是因為如此，冬雨熙甚至沒有接觸過他。

而扣掉政治立場，他也是堅定的廢死派支持者。

「沒有人有權力去判另一個人死刑。」趙滿德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過去參與過許多廢死活動，更認為既然「生命樹法案」誕生，更該順勢廢除繁城的死刑。

而最近，看到老議長疲倦的樣子，他心裡知道，被一個年輕女孩在政場一路壓著打，讓這個老人難以承受。

更讓他憤怒的，是那些他曾經以為跟他同一邊，卻在關鍵時刻紛紛倒戈的同僚。不管他們是被冬雨熙「說服」，還是因為屈服於被煽動的民意，趙滿德都很不齒。

「一群指望不上的牆頭草。」趙滿德總是如此評價。

老議長能依賴的，最終還是只有自己。為此他必須要詳讀報告書，這樣才能在議會質詢時，給予敵人有力的反擊。

他認為第一章裡頭的每一個字，都缺乏對人權的尊重，但是第二章的內容，又比第一章更誇張。之前之所以很少探討到第二章，是因為沒有人想過第一章有通過的機會。但現在，趙滿德察覺到，那個曾被他們這些長輩瞧不起的冬雨熙，也許真的有足以撼動繁城的能力，或者說，瘋狂。

幸好，今天便是「第二號決議」的第二次複議。

趙滿德很清楚，老議長可不是吃素的，他在政壇打滾數十載累積的人脈，絕非十八個月的年輕小娃可比。經過這段時間的沉澱，鄭人龍必然重新連繫了舊派系的老戰友，建立起厚實堡壘。那些「一時糊塗」的議員，這次應該能做出正確的決定。

今天一定能把「第二號決議」，重新打回冬雨熙那有問題的腦袋！

就在這時，列車靠站，車門開。

他手機剛好收到一封訊息。

「趙滿德議員，請問您是否支持『第二號決議』呢？」

趙滿德放下報告書，拿起手機。

信念內容類似罐頭訊息，下面還有「支持」、「反對」兩個選項。

趙滿德想也不想，按了反對。

車門關閉，列車重新行駛。

新訊息再次跳出。

「您不認同『殺人犯唯一死刑』的理念嗎？」

底下又是「支持」與「反對」的選項。

「沒有人有權力決定別人的生死。」趙滿德還是搖搖頭，又按了反對，「這樣根本無法降低殺人案的發生率。」

「也就是說，您認為殺人犯的生命跟普通人的生命，都一樣需要尊重？」

支持。

「當然如此。」趙滿德有點不耐煩了。

支持。

支持。

他的手指越按越快。

專心應付這些惱人訊息的趙滿德，沒有注意到不知車廂內已經不再只有他。

「那麼，您願意為了這份理念而死嗎？」

「──什麼？」趙滿德手指停住，一時間還沒回神。

訊息下面，尚未跳出二元分法的選項，倒是有個人影籠罩了他，趙滿德錯愕抬頭。

一個人影，一手拿著菜刀，正低頭凝視著他。

「……什麼！」

趙滿德驚嚇中往旁邊一閃，狼狽地滾倒在地。

「你是誰！」趙滿德驚慌失措，四肢並用地後退。

持刀者沒有回答，顯得不慌不忙，只是細細審視著眼前的中年人，手中菜刀微微晃動。

「隨機……殺人？」趙滿德腦中立刻跳出這個詞彙。

莫非，是隨機挑選乘客，然後瘋狂斬殺他們的那種殺人魔？

持刀者邁開腳步，走向趙滿德。

他腦袋空白中，還是立刻發現一件事實──現在整節車廂中只有他，毫無疑問成了唯一的目標！

「天、天啊！」趙滿德終於回神，連滾帶爬的逃離。

完全不考慮什麼奪刀術，在這種狹小的空間、在這種致命的距離下，對方揮刀的速度一定比其他動作都還快。

「快來人啊！救命啊！」趙滿德擠出吃奶的力氣，踉蹌逃離持刀者。

他穿過一節又一節車廂，但卻一樣一個人都沒有。

持刀者也不急，反正就這麼一條直路，完全不怕獵物跑掉，悠哉悠哉逼近。

很快的，滿身大汗的趙滿德，就退到了車尾。

「……」他驚駭地敲打車門，卻完全打不開。

感受到持刀者的逼近，他慢慢轉身。

對方站在不遠處，依然凝視著趙滿德，就像在欣賞獵物最後的身姿。

「我的天……我的天……我操……你奶奶的……」趙滿德一手按住心口，幾乎要喘不過氣，鄉音都跑出來了。

沒有什麼人生跑馬燈，有的只有急速加劇的心跳，以及從頭到腳的麻痺。恐懼，幾乎要從他的嘴裡嘔出。

「……」持刀者終於再次邁開腳步。

趙滿德雙腳一抖。

就在這時，列車一震，停了下來，趙滿德下意識地看向外頭，列車進站了。

「太、太好了！」他大大鬆了一口氣之餘，也安心的注意到外頭已經站了不少警察，而且全部都已經手槍上膛，槍口對準車廂內的持刀殺人魔。

「快救救我！」趙滿德滿懷希冀的扯開喉嚨大喊。

警察間肅殺的氣氛，讓他大感放心。

但趙滿德隨即察覺不對勁，因為車門始終沒開。

「咦？」趙滿德一呆。

「……」持刀者再次逼近。

「……？」趙滿德無法理解現況，腦袋完全空白。

為什麼車門沒開？是壞了嗎？為什麼警察不破窗而入？

他們難道看不出，我快被殺了嗎？他們為什麼不快點救我？

他們為什麼不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絕望中，趙滿德不禁大叫。

就在這時，他手中的手機傳來了震動。

也許是出於死前的迴光返照，這個中年人看向手機。

這次，沒有任何問題，僅有兩個選項。

「開槍」。

或

「不開槍」。

持刀者再次逼近。

趙滿德按下選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趙滿德驚愕地睜大眼睛，人從椅子上彈起。

嘴裡還殘餘著自己高分貝的尖叫，背上滿是冷汗。

但等他一定神，就發現自己正身處在自己很熟悉的地點──繁城市議會。

一秒過去。

兩秒過去。

趙滿德總算驚覺，自己竟然在這神聖莊嚴的政治會議上，發出如此淒厲的慘叫。

他尷尬地坐回原位──剛剛眼角餘光一掃，他就知道現場是滿席，也就是說自己的醜態被其他三百多名議員看得清清楚楚，這讓他羞憤欲死。

然而，又過了幾秒。

趙滿德發現，自己剛剛的失控其實並沒有招來太多注意。

他鼓起勇氣抬起頭，看向四周，然後便發現，有不少人跟他一樣，也是一臉驚魂未定的站在位置上東張西望，甚至不少人在下一秒跟著慘叫出聲，還有人直接放聲大哭。

過去，作為繁城權力高峰的市議會上，竟然有不少人不斷失態著。

「這是怎麼回事？」趙滿德愕然。

就在這時，站在他位子旁、一個穿著黑色工作服的女子開口。

「趙滿德議員，請將『思想連結器』放回桌上的盒子裡中，我們將統一收回。」她的笑容，充滿專業的甜美，「如果後續有身體不適、神智紊亂的情況，請通知生命樹心理輔導小組，我們將有專人為您服務。」

趙滿德這才注意到，每個議員身邊都有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員守候，而自己果真戴著一副黑色眼鏡。

這副眼鏡呈現黑色，造型充滿高科技設計感，鏡框與鏡架上有著數道金屬凹槽，正靜靜發出藍色光芒，與其說是眼鏡，更像是半頂頭盔。

「……咦？喔……好。」他將眼鏡取下，放在桌上的黑色金屬盒裡。

看著這副「儀器」，再看看一臉從容站在議會中央的冬雨熙，趙滿德總算想起前因後果，以及自己戴上眼鏡的原因。

今天將進行「第二號決議」的複議，只要這次沒過三分之二，這份法案將再次被擱置。

在進入會議大堂前，趙滿德與鄭人龍簡單的交換過眼神──他查覺到對方眼中的自信，因此確定老議長一定有了新的王牌，這讓他心神大定。

但就在複議投票開始前，冬雨熙卻上了台，表示希望今天與會的三百二十四名議員，都能戴上這副被稱為「思想連結器」的眼鏡。

於是有了某段對話。

「那不是上次給我們看的東西嗎？還想秀科技啊。」一個年輕議員不滿的問。

「類似，但不同。」冬雨熙淡淡說道：「我只是希望讓你們看一些東西，讓你們明白自己的真實想法。」

「什麼真實想法？」年輕議員皺眉，「你該不會要趁機洗腦我們吧？」

「如果不是讓你們憑藉自由意志做選擇，那就毫無意義。」冬雨熙微笑。

「啊？什麼意思？」年輕議員眉頭皺得更深了。

「就當作一場夢就好了。」

「所以戴上這玩意就可以作夢？」

但冬雨熙沒有再多回應他──對她來說，這個議場裡真正有資格與她對話的，並不是那個年輕氣盛的議員。

冬雨熙看向某個位置。

那個位置上的老人也目光炯炯的回看她。

就在此時，一個又一個天舟集團的工作人員，端著一個個盒子走入議場，並且分發到每個議員的面前。盒子裡，果真擺著冬雨熙口中的「思想連結器」。

趙滿德有些猶豫，老議長也是眉頭微蹙，但最後還是微微點了點頭。

這是個信號。

冬雨熙要挑釁，那他們就接招，看看對方想玩什麼花樣。

最後，大家都戴上了這副眼鏡。

「請安心入夢。」冬雨熙開口。

「我剛剛看到的是什麼？」趙滿德打了個寒顫，「那是作夢嗎……不，不可能有這麼真實的夢，那就好像……就好像……身歷其境一樣。」

剛剛那持刀者追著他的壓迫感，讓他起的雞皮疙瘩到現在都還沒消失，那已經不是做夢或是幻覺的程度了。

這時，越來越多議員清醒過來，大部分都驚呼連連，顯然都遇到很恐怖的場景。就算是冷靜一點沒喊出聲的人，也是臉色難看。

「你們剛剛所遭遇的，類似夢境卻又不只是夢境──那是『華』隨機生成的三百二十四場殺人案。」冬雨熙開口：「你們所有人，扮演的都是受害者的角色……或是相關人士。」

「你在耍我們嗎？」那個年輕的議員憤怒一拍桌，「我可是被一個拿著電鋸的殺人魔追了整整半小時！」剛剛他尖叫了長達十秒才醒來，此時完全惱羞成怒。

「我說過了，殺人場景是隨機生成的架空模擬，我並不知道你會『夢』到什麼。」冬雨熙瞥了他一眼，輕輕一笑，「就當成一場難得的惡夢吧。」

「你這臭女人，用這種恐怖的玩意嚇我們，究竟有何居心！」年輕議員越吼越大聲。

其他議員，雖然覺得他的樣子有些失態，但大部分都還在心有餘悸，暫時沒人制止他。而且這年輕人的確也吼出他們心中所想，做為繁城最高權力人士，他們何時這麼狼狽過了？

「恐怖嗎？」冬雨熙問。

「廢話！雖然我有學過空手道，但怎麼可能打得贏電鋸！」

「你難道沒被殺人犯追過嗎？」

「誰沒事會遇到殺人犯啊！」

「既然你沒有遇過殺人犯，為什麼還能信誓旦旦說我的作法是錯的？」冬雨熙搖搖頭，「我可是很努力的讓大家都不會遇到這樣的狀況呢。」

「你……你這是強詞奪理！」年輕議員先是一噎，隨即更激動地說道：「你為了讓法案通過，已經開始不擇手段了！」

「有嗎？」冬雨熙笑了。

這一聲笑聲，非常清脆，年輕的議員反而一愣。

「那麼請問劉繁宇議員，你在惡夢的最後，做出了什麼選擇？」

「……什麼？」年輕的議員心中暗暗駭異，自己做為「暗樁」已久，多次會議以來是第一次發言，對方竟然知道他的名字？

「面對殺人犯，最後的兩個選項中，你選了那一個？」

「……」年輕議員一震。

其他議員──尤其是老議長那一派的議員也一震。

趙滿德畢竟也算是老江湖，剎那間已經搞懂今天這一齣究竟是怎樣的戲碼，他的肩膀不由得垂下。

「你堅持反對『第二號決議』，說自己是為了崇高的理想而戰，那你願意為這份理想而死嗎？」冬雨熙笑道：「還是在面對生命受到威脅的那一刻，你根本不在乎那名殺人犯有什麼理由、有什麼故事、有什麼過去，而是希望警方直接開槍射殺他就好了？」

「這、這不能這樣比較。」年輕的議員瞠口結舌。

冬雨熙帶著笑容，深深地嘆了口氣。

「一群從來沒有看過刀子朝你揮來、沒有被死亡信函威脅過、沒有收到血淋淋老鼠、沒有在深夜的公寓樓梯間差點被強姦、沒有近距離聽見槍聲、沒有在火場裡隔著鐵窗逃不出去、沒有觸摸過鮮血黏稠手感、沒有看著父母被子彈射殺的溫室花朵……到底還要浪費我多少時間？」

也許就是因為她的笑容如此美麗，如此致命，所以第一時間，年輕議員才沒意識到對方嘴裡說的，是與笑容完全不相稱的銳利言詞。

空氣驟冷。

年輕的議員回神時，也打了個寒顫，終於冷靜下來。他想起了他面對的，是有著「魔女」稱號的人。同時，他也將今天發生的一切串連在一起，然後理解了對方真正的企圖──

「不過請放心，思想工程師之間有段話是這麼說的──思想世界裡發生的事情，就留在思想世界裡。」

冬雨熙再次露出溫柔的微笑。

「剛剛在思想世界裡的一切，並沒有任何實質意義，我們不會洩漏各位的表現。等連結器回收完畢後，『第二號決議』的複議將正常進行。」

現場一片靜默，沒有人回答。

趙滿德靠著椅背，他知道他們這一場再次輸了，他無精打采地看向不遠處的老議長。

詭異的是，從頭到尾他都鐵青著臉，緊捏著黑色眼鏡、沒有說話。

§

冬雨熙離開市議會時，她的專車已經在等候她了。

當她坐上後座時，卻注意到一個人走到了車旁──繁城市議會的議長，身後還跟著兩名隨扈。

「鄭議長。」車窗落下，冬雨熙禮貌地打了聲招呼。

「……很傑出的一手。」鄭人龍冷冷說道。

這名強硬一輩子的老政客，此時也不得不佩服眼前的年輕女孩。

「剛剛那個叫戴克測試，是利用極端的環境或是條件，逼人在二元分法下選擇一個答案。這種壓力式的逼問類似引導式提問，在學術研究上沒有任何說服力。」冬雨熙笑道：「您也別太在意了。」

「我以前總是相信『政治始於人性』這句話，並且將其奉為座右銘。」鄭人龍喃喃說道：「沒想到你才是貫徹這句話，最大化利用人性的人。」

「我的目標是打造一個理想的世界。」

「有人性的地方，就不可能有理想的世界。」

「那我就改變人性。」

「……！」

冬雨熙的語氣與表情都很平靜，與決然。

這番話若放在十八個月前，頂多就是狂言妄語，但此刻從這個女子口中道出，鄭人龍竟有些毛骨悚然。

「……看來，我老了吧。」他苦澀一笑，轉身就準備離開。

冬雨熙看著他的背影，突然開口。

「鄭議長，你剛剛夢到的是怎樣的場景？」

「……」鄭人龍停下。

「我猜，應該不是你自己被殺的夢吧。」

「你怎麼知道？」鄭人龍一震，回過頭。

「因為我也不是。」冬雨熙微笑，「我猜我們在這方面，或多或少有點相似。」

「……」

鄭人龍深深凝視女子一眼，然後長嘆一聲。

「我夢到的是……我到孫女的班級替她送便當，那是很多年前的回憶了。而她總是會嘴裡一邊嚷著『爺爺』然後衝出教室，纏著我要我陪她吃完午餐再走。」

此時的他，不再是繁城最有權力的人，而是單純的老人。

「但長大後，我們也變得生疏，我依然很寵她，但年輕人的世界呀……我們長輩總是會慢慢地跟不上。」鄭人龍繼續道。

「你夢到她被殺了嗎？」

「真是讓人不舒服的話題。」鄭人龍淡淡說道：「是的，一個穿著黑色雨衣的人闖進班上，像是瘋子一樣的掃射。」

「雖然只是一場夢，但我很遺憾讓你有這樣不愉快的體驗。」

「我看得出你沒有說謊……這些惡夢是隨機生成，完全針對我們最害怕的潛意識，連你也不知道我們會夢到什麼。」鄭人龍冷冷說道：「所以，你不需要道歉。」

「感謝您的理解。」

「但我也看得出來，你一點都不遺憾。」鄭人龍瞪著對方。

冬雨熙笑笑，隨即又問道。

「那你最後選了什麼？讓警察殺死那個殺人魔嗎？」

「……」

這問題，鄭人龍並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轉回頭，重新邁開腳步。

過了一會，他才拋出他的答案。

「不，我親手殺了那個殺人犯。」

冬雨熙莞爾，車窗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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