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討家產儲三少爺親訪糧行,用酷刑閻王府尹殘民以逞
這時,已是仲夏,天氣燠熱,流金鑠石,既溼且熱,坐在車上不動,都是一頭一臉汗水。這天中午,兩輛驢車一前一後出了山區,人煙漸稠,田地漸密,莊圩村鎮綿延不斷。
中午時分,豔陽罩頂,待在驢車內格外氣悶。恰好,車至一小鎮,路旁小飯館灶台就設在店門口,就聽見刀勺亂響,油煙四竄,菜香撲鼻。一聞這味道,車上眾人肚子不禁咕嚕咕嚕叫,金秀明對辜順生道:「停了吧,把車拉到旁邊去,大夥兒都餓了,下去吃頓好的。」
眾人進了館子,夥計見來了遠道行客,先是趕緊看座,繼而端出洗臉水、胰子、毛巾,讓眾人把手臉弄乾淨。六個人坐了一桌,金秀明點了幾個菜,並囑咐店小二,另外拿個大盤子,每樣菜挑一些,擺在大盤子裡,搭配著花捲饅頭,端到外頭去,給兩位車夫吃。
未久,幾盤菜陸續端上來,六人埋頭而吃,熱菜搭配饅頭、花捲,再補上蛋花湯,眾人吃得舒暢適意。等吃了八分飽,隔壁桌子來了客,此二人俱穿葛布洋衫,細麻布褲,頭戴巴拿馬草帽。其中一人,年紀較大,應過五十,手中還拿著斯蒂克。另一人,年紀較輕,鼻樑上架著大圓墨晶眼鏡。
兩人落座後,摘下巴拿馬草帽,交夥計掛於牆上。那年紀較大老者,順手將手杖靠於桌旁。兩人先點了菜,繼而小聲談話。隔壁金秀明這桌,眾人只聞悉悉索索之聲,而聽不真切話語。儲幼寧不然,他天賦異稟,耳聰目明,感應靈敏。起先,他無意間聽到二人對話,繼而,收神懾魄,全神貫注,聆聽隔壁桌二人對談。
韓燕媛見儲幼寧臉色,不明所以,瞠目看著金秀明。金秀明曉得,儲幼寧正運著順風耳神功,因而,朝其餘四人使眼色,要眾人看儲幼寧,並立起指頭,豎於嘴上。那意思,就是要眾人別出聲,別打岔,別分了儲幼寧的神。
儲幼寧凝神靜聽,就聽那戴墨鏡者問道:「景公,這趟到臨沂來,見到府尹了嗎?你說有冤案,又是怎麼回事?」
景公道:「這分明是個冤案,日照望鄉樓是個海味館子,在日照算是數一數二大館子,生意興隆,財源滾滾,就招了人忌。館子老闆姓趙,叫趙財廣,做生意發了,家有鉅產,人稱趙百萬。有地痞,叫張三發子,勒索趙家沒得手,就想法子潛入趙家,投放造反文書,說什麼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貪官遭殃,汙吏殺光。然後,跑去日照縣衙門擊鼓,說是要舉報謀反。」
「日照縣太爺腦袋清楚,不但不信,還把這張三發子打了五十大板。誰知道,這張三發子是十足滾刀肉,天不怕,地不怕,就跑到臨沂來,到沂州府衙門擊鼓。這下子,天雷勾動地火,就把王聖人那把火給勾起來了。要知道,這王聖人沒事還找事,如今有人擊鼓,說是日照有反徒,事情送上門,他豈會放過。」
「於是,他點起三班衙役,帶著親兵小隊,浩浩蕩蕩,親自帶人到了日照,把趙百萬給抓走了。抓回沂州府衙門,簡單問幾句,就給關在站籠裡了。」
戴墨鏡者道:「那不是沒王法了?那站籠,站進去,慢者三天,快者一天,就把命送掉。難道,一點證據都不講?」
景公道:「省齋,你是臨沂本地人,應比我還曉得這府尹老爺。他辦案,還要什麼證據。就說趙百萬這案子,問了幾句,問不出個明白事情,就說,無風不起浪,為何別人家沒被栽贓,就趙家被栽贓,這裡頭,必然有緣故,趙百萬脫不了干係。就這幾句,把人關進站籠。」
「關了三天,趙百萬命就沒了,他家人急了,找我幫著,到臨沂來收屍,辦理善後。我好歹之前在外地當過幾天知縣,貼著老臉,到沂州府衙門投了名刺,想見府尹。結果,裡面傳出話來,說是要我別管閒事,倘若再囉唆,拿我當同夥共犯,一樣關進站籠去。」
「你想,這明明是冤案,我不但幫不了忙,連自己老命都要貼進去,只好摸摸鼻子,今天和老弟你吃過這頓午飯,下午就要搭車回日照去了。趙家那兒嘛,只能說聲抱歉了。唉,誰叫他家不講風水,那海味館子取個怪名字,什麼名字不好取,取個望鄉樓名字。要知道,人死之後,入陰世,轉投胎之前,要上望鄉台看看陽間最後一眼。」
「望鄉樓,望鄉台,一字之差,也難怪趙百萬因此送了命。到了陰世,他上望鄉台,看著他老家望鄉樓,瞪眼看家鄉,兩眼淚汪汪。唉,慘啊!」
「老弟,你們這臨沂,出了這麼個活閻王府尹,怎麼上頭不長眼睛,還讓他繼續殘民以逞?」
省齋道:「老兄,你不知道啊,他在這兒殺人如麻,多少人進省、進京告他,但都沒用。要知道,這人素來會『理學』那一套,又嫻熟『法家』,嘴上能說得很,說到京城裡那批古板大老心坎兒裡去。因而,聽說軍機處、御史督察院裡頭,保他的人更多。現如今,這人已是活閻王,他要人三更死,閻王老爺不敢留人到五更。」
「這人在這兒當官,孤家寡人一個。到底,他有沒有妻小,我不知道。但臨沂本地人都曉得,他獨自住那府尹衙門,沒有家人與他同住。」
景公道:「省齋,幾年沒見,你如今混得如何?」
省齋道:「咳,別提了,老哥。我盧省齋好歹中過秀才,也讀過幾天書,後來竟落入土木營生之道,在賽魯班當帳房兼師爺。沒想到,現在連這賽魯班帳房,也當不成了。」
景公道:「怎麼回事,省齋?」
盧省齋道:「這賽魯班,也算是臨沂頭等磚瓦、泥水、木料集散商號。就如同商家門上所貼對聯,這賽魯班往來之旺,可謂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我在那兒管著帳務,順帶給東家幾個孩子開個小塾,上午教孩子們讀書,午後就管帳。」
儲幼寧聽到這兒,頗覺親切,覺得這盧省齋,活脫脫就如同當年豐記糧行帳房師爺閻桐春。
就聽見那盧省齋繼續言道:「可惡那王聖人,當了府尹之後,千方百計、想方設法,尋大商號晦氣。只要被他抓住一點點痛腳,馬上就使出狼虎手段,將商家沒收,由他派人接手,繼續往下經營。他說,這叫涓滴歸公,不入私囊。我聽說,他以前沒走捐官門路之前,就在臨沂替臨沂府管著一家糧行。」
「王聖人沒收賽魯班,派人接手。那新任管事的,愣說我帳本不乾淨,要攆我走。我不答應,我說,我在賽魯班管了幾年帳,往來清晰,乾乾淨淨,哪有什麼帳本不乾淨?」
景公問道:「那麼,後來如何了?」
盧省齋道:「不行哪,架不住他們硬逼,我只好抬屁股讓位子,離了賽魯班。現下也就是在家裡混著,收了左近幾個孩子,開個小塾,混日子罷了。」
說到這兒,兩人相互唉聲嘆氣,繼而默然吃飯。
聽完隔壁悄悄話,儲幼寧臉色沉重,壓低聲音,一五一十,把適才所聽來隔壁二人談話,轉告同桌餘人。儲幼寧講完,金秀明接口道:「唉呀,不好,王聖人當年搶走你家糧行,逼得你義母、次兄自盡,長兄流亡,如今,竟然當了父母官,成了府尹。這下子,事情難辦了。」
儲幼寧嘆了口氣道:「咳,難辦也得辦,非辦成不可。」
說罷,儲幼寧站起身子,示意餘人跟著,一起出了飯館,上了車,找尋客棧而去。車夫辜順生打頭陣,東問西問,找到一家前後兩進客棧,要了後院三間房。隨後,眾人住進房裡,車夫搬進什物。眾人洗洗擦擦,把頭臉弄乾淨後,齊到客棧前廳,小二送上一壺茶,幾樣乾果。
此時,辜順生帶著彭小八過來,給眾人深深鞠個躬道:「諸位爺兒們,咱們這趟旅途,終究到了頭,我與小八總算把諸位平平安安、順順當當送到了臨沂。現下,事情已完,懇請老爺開發賞錢,我和小八得回天津去了。」
儲幼寧尚未開口,金秀明先搭了腔道:「順生,這趟行程走下來,經歷不少事情。尤其,在濟南碰上銀螞蟻那事,大家一起共過患難。後來在臨沂山上,碰見土匪,大家也是一起逃得性命。現如今,雖然走完行程,到了臨沂,但的確還要謀幹大事,正缺著人手。」
「咱們也算不打不相識,在天津時有所得罪。在那之後,你與小八的確十分得力,幫了我們不少忙。這樣好不好,我這兒先把車資給開發了,你二人拿了車資先別回去,暫時留下來。你們還是住驢車上,我車資照算,驢子糧草、你二人飯食,我另外給錢。」
「你和小八離家日久,自然想念家人。這樣,我替你們各寫一封家書,用快信寄回天津。信裡,我另外再附上取銀紙條,每家各十兩銀子。我在天津錢莊裡開有戶頭,裡頭還有一點錢。取銀條上頭,寫明了取銀人姓名、籍貫、年齡、面貌特徵,到時候,你家人拿了取銀條,就可至錢莊取錢。」
「我們這次到臨沂來,不為別的,就是想替儲少爺拿回豐記糧行。如能拿回,打算交給佟師傅、韓姑娘經營,到時候,你和小八如果願意,可留下來,在糧行幫忙。如果不願意,再回天津不遲。如此,兩位意下如何?」
辜順生雖是車夫,卻久跑江湖,腦子靈光,心裡這一默算,就曉得此事可為。要知道,他和彭小八拿了十兩車資,還須走回頭路,幾百里路程也是險惡。運氣好,能拉上回頭客,還有銀兩可掙,運氣不好,就只能空車而回。照金秀明說法,留在這兒,每天還有收入,而天津老家那兒,則有十兩銀子可得。這買賣,划算。
於是,辜順生看了看彭小八,彭小八眼色也是願意。因而,辜順生就朝金秀明點了點頭。金秀明兩掌一拍道:「好啊,咱們這就分頭幹事。順生,你把驢車放這兒,由小八看著,你出去打聽打聽,沂州府衙門在哪兒,去衙門那兒轉轉,看看是怎麼回事。」
「佟師傅,你和韓老伯、韓姑娘、儲家大哥,留在這兒休息休息。順便,和櫃檯、店小二什麼的打聽打聽,問點府尹王聖人事情。我和儲爺,則是回豐記糧行,瞧瞧情況去。」
說罷,眾人分頭辦事,佟暖等人留坐原地,儲幼寧、金秀明往糧行而去,辜順生則走另外一路,尋找府尹衙門。
儲幼寧八歲上,隨閻桐春倉皇遁走,十餘年後再返沂州府,可謂少小離家老大回。憑藉幼時印象,儲幼寧輕車熟路,三拐兩彎,就到了豐記糧行。當年,這糧行前後共有三進院落,最前面是三間門臉前廳,應付批發,兼而料理街坊零售。前廳之後,則是院落,布置了驢馬棚子、水井、雜役土屋、碾子、推車等事物。
至於二進院落,則是糧行管事、護院武師居住之處,並有廚房、兵器房。儲懷遠一家五口,住第三進院落。正房與兩旁廂房,住了儲懷遠、儲妻鄢氏、長子儲仰歸、次子儲仰寧、么兒儲幼寧。院落一角,另有一間小屋,單擺浮擱,住了儲家管家兼帳房閻桐春。
十餘年之後,儲幼寧已然成年,帶著金秀明重訪故地,但見糧行前面三間門臉依舊人來人往,生意繁忙。儲幼寧領著金秀明,往前行幾步,到了門口,對著個夥計,抱拳唱聲諾道:「您老請了,我是外地人,打從天津來。我少年時,長於臨沂,曾每天上午到這糧行來,與東主儲家三位少爺,一起跟著一個帳房師爺讀書。不知儲家三位少爺,現下如何?能否相見?」
那夥計聞言,並不答話,反而扭頭朝後頭喊道:「畢頭,有人上門,問以前事,我沒法子答。」
說完,才衝儲幼寧道:「我到這糧行才七年多,以前事情並不知曉。那人姓畢,在這兒二十多年了,以前事情,你得問他。」
這時,打從後頭過來一人。這人,肩上披了片厚麻布,頭上也頂了片厚麻布。儲幼寧長於糧行,自幼見慣,曉得這是夥計們扛糧食時,為恐糧食袋子擦傷了身上衣服,擦壞了頭皮,故而在肩上、頭上,都披著厚麻布,拿來墊底,護著衣裳與頭皮。
這人,腰已略有彎曲,走起路來一搖一晃,兩腿略曲,沒法站直。儲幼寧曉得,這是幾十年長期扛糧食,傷了腰腿之故。待這人走近,儲幼寧瞧見這人面貌,還能認出此人,記得自己年幼時,這人還把自己抱起來往上拋擲,然後接住。那時,自己心中驚駭,不禁大哭,惹得那人哈哈而笑。
這人走到儲幼寧、金秀明跟前,頷首點頭道:「我姓畢,是這兒管事,兩位有何貴幹?」
儲幼寧把之前那套話,又說了一遍。說完,就見這畢頭輕輕嘆了口氣道:「咳,那都是多少年前舊事了,您大約早就搬離臨沂,不知道後來的事情。總之,後來原東主出了事,與小少爺連夜消失。後來,說是與山賊扯上關係,官府就收了糧行,另外改派人接手。那接手人,就是現在沂州府府尹。」
儲幼寧問道:「那麼,現在這糧行由誰經營?」
畢頭道:「糧行還是公產,府尹大人派了佘老爺來,替府尹看管著糧行。一切往來,大小諸事,佘老爺說了算。」
金秀明插嘴問道:「這佘老爺,對底下人如何?」
畢頭面上顯現不安,隨即說道:「兩位,要是沒事,我就告退了。下午特別忙,眼看著天色漸晚,還有許多事情沒料理,我得忙去了。」說罷,畢頭拱拱手,掉頭而去。儲幼寧並金秀明站在門口看了看,也就離開,回了客棧。
回到客棧,辜順生尚未返回,倒是佟暖,這會兒工夫,已經與客棧裡櫃檯、夥計聊過,探出不少內情。佟暖是老江湖,眼下雖然身子半殘,但腦子好使,與夥計、店家打交道,正是合適。
原來,這王聖人王堅學,當年替沂州府府尹當豐記糧行總管,前後約三年。嗣後,朝廷鬧洋化運動,一班維新黨提出諸般主張,地方上各省亦有呼應。這王聖人主持豐記糧行,主張更改度量衡,無論秤輕重還是量大小,全都改行西制。這主張茲事體大,地方父老當然反對,主張維持現制。
地方父老倡言,度量衡體制自古已然,中華大地千餘年來都守成不變,早已習慣成自然,無病無弊無須更改。一旦改行西制,非但黎民百姓無所適從,更須重新打造秤、勺、合、桶,更改計算標記,無端耗費公帑,實屬不智。
對此,王聖人登高疾呼,痛貶守舊父老,硬指反對更動度量衡體制者,為國之大賊,阻礙大清朝富國強兵,為民族奇恥大辱。王聖人大帽子一頂接一頂拋出,震動地方,府尹將王聖人延請入府,懇切勸解。詎料,王聖人這人生性就是一人成功萬骨枯,只管自己出頭露臉顯威風,哪管他人死活。府尹愈勸,王聖人勁頭愈大,竟然是愈扶愈醉。
末了,府尹也動了怒,當時沒說什麼,後來,就下了公事,拔掉王聖人豐記糧行總管職位,讓王聖人回家吃老米飯。好個王聖人,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你拔老子位子,老子也讓你坐不安穩。不知他走什麼路子,聽然通了天,找了在京山東御史,專題上書,參了沂州府府尹一本。那御史參奏沂州府府尹,說是食古不化,妨礙新政,阻撓維新。
於是,朝廷發了人事上諭,拔掉沂州府府尹。在此同時,王聖人也走捐官路子,弄了個從四品頂戴,剛好夠格當知府。於是,王聖人搖身一變,從糧行總管,成了沂州府府尹。王聖人抓了沂州府印把子後,商民惶惶,以為這下糟了,他當了地方父母官,必然強制下令,改行西式公制度量衡。
詎料,王聖人公然張貼榜文,要商民安心。榜文中言道,實行西式公制度量衡時機,已然過去。那意思是說,眼前時機不對,不再改動度量衡。為此,地方上仕紳人等,背後皆罵其狼子野心,換了位子,就換了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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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無招 卷三:大刀之禍
王駿
由 鏡文學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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