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七三年八月底,颱風剛剛來過,風尾還在輕輕搖擺的上午,一名年輕記者步入台北火車站前的王凱大飯店,逕上三樓。大廳裏的活動已經開始,最重要的來賓台北市長張豐緒正在講話,一會兒低頭讀稿,一會兒抬頭看看台下賓客。他的國語不標準,也不流利,那記者已經習慣他的演說風格。幸好他很快結束致詞,坐回台上右側貴賓席,一朵胸花在他西裝左上方無風自動。
那記者站在舞台左前側,招待人員請他入座,他微笑站著不動,認真凝望台上台下賓客的眾生相。
這是台北市屏東同鄉會的成立大會。籌備小組成員之一的蔡秀雄是那位記者的好友,上前寒喧:「嘿!阿誠仔,你今仔日慢來哦!」
「歹勢!歹勢!不過,大會剛剛開始,張市長的致詞稿,我已經有啦。」
兩人只聊了兩句,台上司儀開始介紹創會發起人。「第一位,宋丙堂先生,是日本早稻田大學高材生,現在華江女中任教。」
「其次,徐傍興博士,我們屏東的外科名醫,徐外科醫院院長。」㊀1「戴炎輝先生,我們屏東的才子,現任司法院副院長。」
「劉兼善先生,省府委員、考試院顧問。」
「吳文華先生,從竹田來的實業家,萬家香醬園的董事長。」
司儀每介紹一人,被介紹者即起立,或點個頭或鞠躬,接受會眾的鼓掌。
唱名繼續。接著介紹「林菊瑛女士,中興大學副教授」「林成子先生,實踐家專教授」,接下來,當司儀喊完「蔡西坤先生,我們屏東來的大律師」時,阿誠記者瞄見蔡秀雄與舞台邊一名男子對看一眼,輕輕點個頭,之後,唱名的麥克風突然沒有聲音,只有站在舞台旁邊和坐在第一排的人才聽得見,阿誠記者隱約聽到的介紹詞是:「吳振瑞先生,屏東頭前溪人,前高雄青果合作社理事主席。」因為幾乎全場沒聽到司儀的聲音,阿誠記者沒有看到一個名叫吳振瑞的人起立致意,全場也沒響起掌聲。
唱完吳振瑞的名字,麥克風像人深呼吸後閉氣幾秒鐘又吐氣說話,全場清楚地聽到:「鍾德鈞先生,高等法院庭長」「蔡潔生先生,樂馬大飯店董事長」。㊁2現在,阿誠記者沒在意下一位唱誰的名,吳振瑞這個名字以及不小心被他撞見的這一幕,使他想起以前在家時,父親經常從抽屜拿出一疊剪報,裏頭都是當年「蕉蟲金碗案」的新聞,父親經常邊看邊罵,說報紙「胡亂寫」,人家吳振瑞是真正為蕉農打拚的大功臣,這案件是天大的冤枉。「伊是咱兜的恩人」父親說過非常多遍,還說:「恁兄弟姊妹會當去台北讀大學,好加在有種香蕉。」
麥克風宏亮地響著,籌備小組召集人伍錦霖正在做籌備工作報告,阿誠記者向身旁的蔡秀雄發牢騷:「恁何必按呢做,人吳振瑞關嘛關過啦,案件嘛完全結了啦,人是真正一位『香蕉大王』,何必如此對待伊!」
「這段你袂使寫哦!寫出來我就該死嘍。」
「我不寫,只是看不過去。」
「這是有關單位的意思,大家從屏東起來台北打拚,好不容易事業有成,萬一介紹吳振瑞的時陣,全場咻咻叫,打噗仔打袂停,歡聲雷動,該如何是好?當局一定袂歡喜。」
阿誠記者輕聲罵:「有關單位是啥物小,幹!」
「幹醮卡細聲咧。」
「我問你,是恁自己揣摩有關單位的意思,還是怹真正有來交代?」㊂3「是我自己猜想當局的意思的啦。」
「哼!無須要,無須要按呢自我驚駭。」
「阿誠,香蕉大王今仔日有來,咱恬恬仔歡喜就好,莫惹代誌,蛤!」㊃4麥克風宏亮地響著,沒再突然消音,伍錦霖已報告完畢,好像要選理監事了。阿誠記者張大眼睛一排一排尋找,在第五排中間發現一位身材高高,臉孔削瘦的男士,應該就是在父親剪報簿裏看過的吳振瑞沒錯。他不斷跟鄰座一位微胖的紳士模樣的人交談,談得很來勁,似乎碰到了多年老友。那神情,顯得有點落寞,偶爾噴出一臉的憤慨,偶爾又苦笑一下。
阿誠記者想到一個問題:「恁既然對吳振瑞如此忌諱,用心良苦給伊消音,當初莫邀請伊參加發起人就好囉?」
「是徐傍興院長邀請伊,幫伊簽名,又閣替伊繳……。」
「哦!我想起來了,適才有介紹,就是坐在吳振瑞身軀邊那個人,兩人一直在講話。」
「無錯。怹兩人,聽講是日本時代高雄中學的同學。」
「哦!原來如此。」阿誠記者盯著吳振瑞看,看他的一舉手一投足,觀察他跟別人互動的神情。「今天居然被我碰到,父親掛在嘴邊稱讚了千百次的人。」阿誠瞄一眼記者席上那些同業,又想:「現場大概沒有記者知道,一代蕉王今天來了這裏,哈!」
麥克風宏亮地響著,台上正在宣布首屆理監事的名單,應該是內定的吧?阿誠仔細聽著,沒聽到吳振瑞入選。
散會後,吳振瑞一人離去。站在路口等待綠燈,颱風過後,風吹來有點涼意。紅燈變綠燈,一群人匆匆過馬路,他在人群中個子最高,那走路的姿勢明顯有了老態。
二
幾年後政府開放出國觀光,適逢阿誠記者有長假,帶父親參加一個旅遊團,家鄉幾位長輩聞訊也報名同行,報的是日本團。
遊覽車上大多是阿公阿嬤。導遊是一位久居日本的台灣人。阿誠記者坐在父親身旁,一路陪伴並照料。
那天,行程包括明治神宮外苑、銀座、新宿。傍晚前往餐廳用飯時,導遊先生告訴大家:「等一下,咱會經過一條巷仔,巷仔內住著一位台灣的大人物。」
導遊以為旅客中會有人眼睛一亮,迫不及待追問:「是誰?是哪一個大人物?」但沒有,許多老人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只好沒趣地草草自言自語:「有一個卡早的香蕉大王吳振瑞住在這條巷仔內。」
遊覽車內還是沒有聲響,但後排有兩個人極輕微「哦」了一聲,同時,阿誠記者的父親輕拍一下兒子的大腿,父子互望一眼;前排一位老歐吉桑回過頭,跟阿誠的父親交換個眼神,順便揚一揚下巴,導遊先生察覺不到這些細微的騷動。
晚餐即將結束時,五名旅客跟導遊私下商量,請求帶他們去那條巷子探望吳振瑞。
「恁跟吳振瑞有相識無?」導遊問。
「無熟識。阮來去怹兜,站在窗外探望一個就好。」阿誠的父親回答。
「那間不是一般住家,是一間『腳騷間仔』。」㊄5「腳騷間仔?吳主席住在內底?」
「無錯。一堆台灣來的『賺食查某』嘛住在內面。」
「遮奇怪!」
「哪有可能!」
晚餐後自由活動,導遊先生領著他們出門。他熟門熟路,很快到達。是一間尋常的兩層樓日式木屋,有招牌,寫著「三洋賓閣」四個漢字。
大夥輕手輕腳,分站室外兩扇窗戶。屋裏是榻榻米通舖,舖的左右兩邊各堆疊一排儲物櫃。一個高瘦的老人在玄關旁的瓦斯爐邊忙著,仔細瞧,那人正在煮麵,用的是特大的鍋子,手持一雙粗筷子有點吃力的在攪拌。是煮給一個大家族吃的嗎?現在已經晚上九點多,才正要開始做吃食,而屋內無人,是煮給誰吃的呢?
正當大夥看得糊里糊塗的時候,有四個人從樓上提著行李下來,看起來是兩對夫婦,來日本玩的普通旅客。只見那高瘦老人轉過身子,跟那些客人打招呼,啊!是吳振瑞,沒錯!是吳主席。上身只穿一件普通的汗衫,下身的褲子是睡褲,舊舊,皺皺。
導遊在旁低聲催促:「在日本,咱按呢給人偷看,是非常失禮,足無禮貌。看到了就好了,緊離開,緊來走。」
導遊那句「足無禮貌」一出,阿誠突見父親退後一步,對著窗戶,朝裏頭深深一鞠躬,那種九十度的日式鞠躬。父親這麼一做,其他四位老人也跟著鞠躬。在暈黃的街燈下,那些鞠躬的身影,有點像家鄉被颱風吹倒腰折的香蕉樹筒。
導遊先生已經不耐,先行一步向巷口邁步,幾個老人跟隨在後,急吁吁發問:「你講是『腳騷間仔』,佗位有賺食查某在內面?」
「我來過幾次,確實有三、五個小姐住在裡面。這個時陣應該攏出去做生理嘍,十二點或者翻點才會陸陸續續轉來睏。」
「所以不是『腳騷間仔』,是一間普通的旅社。」
「對,無錯。講『腳騷間仔』是我黑白清彩講講咧啦。」
「所以,吳振瑞是為那些小姐在煮宵夜?」
「可能是。嘛有其他跑單幫的人客要吃。」導遊停了停又補充:「我聽人講吳振瑞在這間小旅館只是一個經理,頭家是伊自己的姪子。」
「唉!好好一個理事主席,香蕉大王,今嘛變做按呢。」
「唉!看得我心內真艱苦。」
接下去,他們拉車去遊瀨戶內海,兩夜三天才回東京,準備次日搭機回台灣。
最後一晚,又是自由活動。阿誠的父親等五人再次央請導遊帶他們去探望吳振瑞,導遊不肯,父親這樣遊說:「這擺,阮莫在外面偷看。阮欲進去向伊當面表達尊敬跟感謝之意。」
另一位老阿公說:「阮攏是受吳主席庇蔭的蕉農,就是當年有賺到錢,今嘛才有錢出國遊覽。」
「好啦!帶阮來去啦!」
「好啦!拜託啦!」
導遊拗不過他們的拜託,只好再一次帶大家去。
三洋賓閣的電燈比上次好像更亮,尚未靠近就從窗影判斷屋內有好幾個人,眾人因而不敢貿然上門,還是先站在窗外一瞧究竟。
吳振瑞還是一襲台式汗衫睡褲,坐在榻榻米上。另有一男二女坐在他面前,男的西裝畢挺,女的洋裝合宜,都是瘦瘦的身材,難道是他的家人?再靠近一聽,果然是:
「阿爸,莫按呢固執啦!你在這過的是啥物款生活嘛!我看得想欲號號出來。」女性的聲音。
「來去我美國的厝住有啥物嘸好?阿爸,你嘛呼我有機會照顧你。」另一位女性的聲音。
「我還可以照顧自己。我在這照顧那些台灣來的查某人,感覺自己還有價值。」吳振瑞開口,蒼老的聲音。
「怹無需要你一個老大人照顧……。」
「有兩個小姐昨日去呼警察抓抓去,加在有我去幫怹保保出來。」
一個哭泣的抖音出來: 「 阿爸, 你在這, 呼阮做子兒的感覺真見笑。阮不是無能力……。」
「有啥物好見笑,哼!」
「阿爸!」
「好了啦,恁免閣講,阿爸就是欲住在這,無啥物艱苦,我袂搬去你兜住。」
「阿爸,你真正是世界固執呢!」
導遊發覺這樣一群人站在別人窗邊偷窺、偷聽,已經引起路人側目,強拉眾人離開。到了巷子口,阿誠瞥見父親眼眶濕濕,正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却聽到父親這樣感嘆:「這趟來日本?迌,真有價值。」
註一:徐傍興也曾擔任台中中山醫專校長,後來回鄉興學,是美和中學、美和護專創辦者,美和棒球隊的催生者,也是高雄醫學院的共同創辦人。
註二:蔡潔生,蔡英文總統的父親。
註三:福佬台語,「恁」是「你們」的意思,「怹」則是「他們」。
註四:「恬恬」,台灣口語,福佬、客家同音,意思是「安靜」。
註五:「腳騷間仔」,台語,妓女戶、私娼寮等風月場所的俗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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蕉王吳振瑞
李旺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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