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曲 我們要征服電商！

在職場上走跳多年，每一個上班族都經歷過成百上千、大小會議的洗禮，但總有那麼幾場顯得格外特殊，也許搭配歡欣、遺憾、憤怒、痛苦、恐懼……等主旋律，隨著開會過程與後續發展，在與會者各自的生命裡縈繞不去。有的會成為你未來的成長養分，有的只是為了在當下折騰得你死去活來。這些材料若沒拿來寫在自傳裡，也總會在某個夜深人靜、打坐禪修甚至含飴弄孫的時候，在腦海裡一次又一次地播放著。 對湯米來說，十四年的白領生涯中，最難忘的會議共有三場，而且開會時間都特別短。

二○○五年，《數位職人》編輯會議。主題：就地解散

編輯們一坐定，時任《數位職人》總編輯的娜塔莎就開門見山道：「今天的例會，我們不做其他討論。我就直接宣布一件事情，跟各位的職涯發展息息相關。所以，誠心建議，平常在底下會玩PDA的、吃零嘴的、打瞌睡的、在筆記上塗鴉的，都該清醒好好聽著了，這也許是……不，肯定是大家最後一次這樣開會了。」

一直以來輕鬆熱鬧的開會氣氛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股令人不安的高壓情緒籠罩全場，眾人鴉雀無聲。當時才進去不到一年的湯米，在這家電腦雜誌社擔任採訪編輯，差不多正適應了職場生態、要好好享受一下道地白領生活時，就碰到了這個應該是「噩耗」的關頭了。

他不動聲色地把桌上的PDA收起來，準備打完瞌睡後補充體力的零食藏到桌下、闔起塗滿同事眾生像的筆記本、蓋起彩虹墨水筆蓋，全神貫注聽著接下來的每個字。

「現在網際網路盛行，每個月看雜誌學電腦的讀者愈來愈少了。各家的電腦雜誌銷路都在逐年下滑，尤其是我們主打職人主題的，讀者想要的是更即時的解決方案，所以衰退得更是嚴重，我們的訂戶從年初的一千五百多下降到一千零五十四戶了，零售也跌了六成之多。怕有人不知道，我提醒一下，這雜誌總印量要是低於兩千本，那一期我們帳面上就是虧損。」

娜塔莎講到這兒，故意停了停，她想看看底下這些「亡國之臣」的反應。你老師咧，要是每次例會大家可以認真思考討論，來幾個刺激銷量、救亡圖存的點子，這國內唯一主打專業人士的電腦雜誌，好歹還能苟延殘喘上個幾十期吧？

結果咧？看看這些厚顏無恥的傢伙，臉上沒有一絲反省悔意不說，個個看來反倒像是等著發糖果的小孩似地，還想著解散後有沒有什麼好處可以撈。

她嘆了口氣，直接跳到結論：「集團高層決定了，《數位職人》停刊，下個月是最後一期。」

停刊！大家心裡想著的那兩字宣判終於來了。眾人情緒頓時像炸了鍋，此起彼落地嘰嘰喳喳著，嚷著要去投人力銀行、打聽資遣費、煩惱之後的房租與養家費等等。

「等等、等等，我還沒說完。」娜塔莎拍了幾次手掌來控制場面：「集團下一個想開發的業務，就是B2C綜合型電商，那邊缺3C電腦類行銷企劃。李奧經理說，很歡迎大家投履歷過去，他很樂意跟每一位談談。」

湯米轉頭，透過會議室玻璃門看向那個新成立的電商部門，裡頭座位不到十個。相信嗎？他們連個保險箱都沒有，他親眼看到那些人把PDA、數位相機等高價單品，就隨便擱進普通的辦公櫃當倉儲，偶爾賣出一台高價位筆記型電腦時，還會在辦公室開心地大呼小叫，吆喝著要叫雞排、奶茶當下午茶慶祝，像是中了樂透頭獎似地。

就這格局，能有前途嗎？誰放心把PDA、手機透過郵差送到家？買3C產品不如跑一趟光華商場比價才划算呢！不只湯米嗤之以鼻，眾人也紛紛搖頭，跳槽意願不是很高。

五分鐘後，會議解散。以往這每週一次的例會，不開個兩、三個小時以上，主管們還會覺得不夠盡興呢！

除了歷來最快結束的會議、後續的密議更讓湯米永生難忘。眾人散會後，娜塔莎悄悄地要他、以及另一位時任技術主編的史蒂芬留下來。「我很欣賞你們兩個。我帶你們過去搞電商。」

湯米正遲疑著，史蒂芬先開口：「毫無冒犯之意……只是我看過其他家電商規模，我們家這種……我覺得做不起來。」

娜塔莎壓低聲音：「有聽過美國星河集團吧？他們在今年第三季確定會投資我們，股本會膨脹四成以上，而且我們還會收掉其他四本雜誌，經費全投到電商去。」

對一個營運部門來說，有沒有資金可以燒，那絕對是天差地遠的兩碼事，更不用說是個人的待遇、福利以及工作量分配。

「誓死追隨娜塔莎大人。」湯米立即雙手扶桌鞠躬、額頭幾乎貼近桌面，搶先輸誠。娜塔莎微笑接受。

「這個……可以讓我考慮一下嗎？我還有些資料想查清楚。」史蒂芬囁嚅著。

雖然湯米在桌下暗暗踢了他一腳，但這老兄向來行事謹慎，從不會因為老闆畫個大餅就腦子發熱，估計還會回去谷歌一下「綜合型電商」、「電商前景」、「星河集團」幾個關鍵字。有這貨在就是一整個反高潮。

娜塔莎不以為意。「就知道你會給我掃興……最晚下班前給我回覆，逾時不候啊。」

接著她站起身，雙手展開，熱情地摟著兩人的肩膀：「好，那就先暫定啦，我們這三人組合……是說有沒有什麼霸氣一點的名字？叫個電商女王還是網購無雙之類的……反正我們要一起告別舊雜誌，迎向新世代。」

生平第一次給女人這麼貼身摟著，假如不是彼此差了二十來歲，湯米會誤以為娜塔莎對她有意思。不過話說回來，他還年輕氣盛的，這小孩子都上國中的美魔女也可以是他的菜。

「一后二王戰隊？3P新勢力？」想入非非的湯米亂支招。

娜塔莎沒好氣地說：「我們不是要往色情業發展，好嗎？」

「來個N.S.T天團如何？就每個人的英文首字組合，跟S.H.E一樣。」史蒂芬說著，還不忘轉向湯米道：「這順序按輩分排的，可沒別的意思。」

「……很沒Fu啊。我想到了，這次說正經的，還不忘本。」湯米正色說道：「我們就叫『職人三鍵客』。鍵盤的鍵字。」

這名字跟長度都夠霸氣，另兩人點頭同意。「好，來，大家一起喊個口號，給自己打打氣。」

「職人三鍵客！明天駕到，征服電商！」

三人喊完後，頓覺得熱血沸騰、豪氣陡生，前途似乎無限光明，史蒂芬甚至有不做功課就一口答應的衝動，但他還是硬生生地忍下了。「是說，今天下班前回覆，對吧？」

湯米無奈：「整個氣勢都被你搞弱了。可以別在這麼威風的宣言後面問這句嗎？」

「你們，還缺一個達太安嗎？」門口露出一張稚氣的年輕男子臉孔，怯生生地問著。是還沒過試用期就將被資遣的新人亨利，他是因為忘了拿放在桌下的小說才又折返的。

「那……你就當我們的後備人手吧！」娜塔莎宣布。 二○○九年，星河職人營運會議。主題：改朝換代

當年湯米可說是看走眼，現在星河職人是年收三點五億、在國內排名第二的B2C綜合型電商。二○一○年時已衍生出B2B商店街、C2C拍賣網、C2B團購網等多種電商模式。

職人三鍵客的跨界耕耘也有聲有色。他們原先到「家用電器與消費性電子」營運部門任職，眼看著全公司員工從十人、五十人、一百二十人一路擴張到四百多人的規模。

湯米專攻行銷企劃部、有點技術底子的史蒂芬在網站營運部頗活躍，娜塔莎再次高升至營運部副經理一職。亨利（他死都不肯改名達太安）則因為寫程式功力不到家，在技術部裡浮沉。

就在當他們覺得「征服電商」目標指日可待時，二○○八年全球金融海嘯來襲，星河集團大舉出售海外公司股份以求自保，但還是在二○一○年宣告倒閉。星河職人被來自新加坡的中資買下，從此改名為「九州在線」。

「九州在線的女士們、先生們，早上好！」那個永遠朝氣蓬勃的漢斯，帶著四川腔為新領導營運會議來個開場白。

「早！」本地同事此起彼落地問候。倒是他帶來的那個北京秘書啪啪地鼓起掌來。大家滿頭霧水，但也陸續跟進鼓起掌來。

不少人因為得關注網站動態，所以帶著輕薄筆電來赴會。那個MSN的「老板與狗不得進入」群組上開始熱烈討論：

—什麼早上好？給我說早安啊，混蛋！

—講個早安就要大家鼓掌，官哪。

—偶是驕傲的歹灣郎啦！

漢斯：「之前我在內地，就聽聞了職人電商的伙伴，高效熱情、積極進取。所以很高興呢，有機會來這邊，帶領著大夥兒們一起衝刺，把這電商事業搞起來，搞得更紅火！」

—內地是南投，OK？

—什麼入主不入主的，明明就叫淪陷！

—他說要來「搞」電商，有沒有這麼猥褻的啦。

漢斯：「今兒個的會，主要給大家認個臉、混個熟，未來不同項目認準不同窗口。別的不說，我就滿腔激情、腦子發熱地喊上這麼一句，要來給大家打打氣……」漢斯清清喉嚨，朗聲道：「台灣的電商，從此站起來了！」

—完了完了，接下來要大煉鋼了嗎？

—毛主席上身了啊這是。

—坑爹、蛋疼、扯犢子呢、瞎了鈦合金狗眼……跟領導溝通的發語詞請參考。

—別打字了趕快鼓掌。

二○一七年，九州在線月會。主題：絕地求生

二○一五年開始，在同質網站、團購、直播、社群等網購競爭下，九州在線節節敗退，二○一七年時，在本地B2C電商排行榜上從第三名掉到了第五名。為了撙節開支，九州集團趕在年終獎金發放前，前後展開了兩波「雙十一大屠殺」，總共裁員一二五人，總公司也從信義區搬遷到大同區，台北商業區的邊陲地帶。

有多家科技媒體預測，最多一年，九州在線可能就會宣告倒閉，或再迎來一波裁員減薪。

二○一七年的最後一次月會上，漢斯發言：「雖然眼前的時局不好，但讓我們咬緊牙關、雙手相連，發揮萬里長征的精神，我們一定會走過低谷，迎來榮耀。組織再精實，留下來的都是以一當百的菁英份子，我們會向同業證明，九州是一艘戰艦，一艘永不沉的戰艦。」

每個與會者的智慧型手機雖然都開靜音了，但裡頭的「九州在線薪貧族限定」LINE群組，文字串來來往往卻是熱鬧非常。

—九州在線集團的股票跌跌不休啊，什麼時候站起來？

—觸霉頭啊……他們萬里長征後，就是我們被趕到邊陲地帶偏安了。

—師爺給翻譯翻譯，「以一當百」的意思是，加班加不完了。

—靠∼北邊走了，還以為留下來是賺到，應該早點換跑道。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湯米心中突生無限感慨，因為他到這時才明白，從來就不是他們征服了電商、而是電商征服了他們。

只要三鍵客還在（以及一名變質的達太安），在職場的奮鬥故事，永遠就是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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