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城魅影(摘要)

戒嚴時期的臺灣,聳立在河岸邊的「迷城」,藏有日治時期最大的祕密──


「我看見妳,代表什麼?」桂子虎問道。
艾黛爾指著將死的逃兵,輕聲說道:「你和他一樣,近期內即將死去。」

一個宵禁的夜晚,名作家桂子虎初訪「迷城」。在這座謎團交織的戰地遺跡裡,他邂逅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名女子,一個是他的生命之光,而另一個卻決定了他的死亡。

「先說好,我對死人以外的人沒興趣。」艾黛爾傲慢地說道。

一個望族的沒落,多起連續分屍案,一段邁向死亡的人生。

民國四十九年,桂子虎來到迷城內的白玫瑰舞廳,意外得罪警官卓左堂,此後任何罪名都可能隨意將他定罪。凶刀無故失竊、死神四處奔走,一樁樁沒有盡頭的連續殺人案似乎都與桂子虎脫不了關係。一次搶案中,桂子虎意外取得一把鑰匙,無意間握有日治時期最大的祕密──日軍遺留下來的巨大寶藏,所有人都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一名戰犯逃獄、四十四名戰俘、一本奇怪的航海日誌,每個事件的終點都指向那座迷城……
民國四十九年(西元一九六○年),台中烏日鄉。
九點一過,便行巷內的住戶紛紛熄燈就寢。由於此區鄰近成功嶺,當晚要是宣佈宵禁,除了隸屬警備總部的憲兵,街上甚至會有武裝部隊出沒。時局敏感、國共戰火不斷,人們心中總有股不確定感,無論是政府的光復計畫,還是戰亂下的自身安危,時代瞬息萬變,任何人都可能在一夜之間失去一切。
「所以才要及時行樂啊。」
桂子虎梳好油頭、換上新訂做的西服,滿意地對鏡子眨了眨眼。瑪雅在一旁擦亮了皮鞋,替他穿上。
取來帽子時,瑪雅忍不住問:「少爺今天不寫作嗎?」
「瑪雅,通常寫作這件事,我都等妳打呼後才開始進行。」桂子虎從瑪雅手裡接過帽子
時難逃她目光責備,只好討饒說道:「拜託,只是出門散步而已。初來乍到,我總得先認識我的新鄰居啊!」
「誰?」
「巷口的歐陽伯伯。」
「歐陽伯伯住的是隔壁條街。」
「呣,是嗎?」桂子虎調弄吊帶的手懸在半空。
瑪雅繼續追問:「去歐陽伯伯那少爺穿西裝梳油頭做什麼?」
「當然是為了看起來體面些。」
「體面?」瑪雅憋笑著。
「對,體面。西裝革履乃紳士碰面時該有的禮貌,懂嗎?」
「當然不懂,你指的是他發黃的汗衫和拖鞋嗎?」
「瑪雅,以貌取人是不對的。」
「噢,這我懂,上次有個女孩子從門前經過,你那模樣就是以貌取人。」
「有這回事?」
「還說呢!少爺根本是認錯了人,把人家當成你那個幻想出來的女孩。」
經瑪雅這麼一提,桂子虎倒有點印象了。
「瑪雅,認錯人這件事我承認,但妳口中的那個女孩才不是我幻想出來的,是真真實實、我兒時的初戀情人。而且那種情況也不叫以貌取人,應該說是魂牽夢縈才對。」
「我看您那是魂飛魄散吧!」瑪雅實在忍不住,乾脆直接點明:「說什麼拜訪歐陽伯伯,也不想想老人家經不經得起折騰,這時間歐陽伯伯早就昏睡得連雷都打不醒啦!我看少爺明明是想去找樂子。」
桂子虎雙手一攤,故意嘆了口氣。
「我有什麼辦法呢?誰叫我的鄰居都那麼早休息。」頓了頓,他回頭問道:「瑪雅,妳說說看妳今年幾歲了?」
「如花似玉的十八。」瑪雅眨眨眼說。
「是乳臭未乾的十三。」桂子虎糾正她,「這時間小鬼是該上床睡覺了,大人的活動才正要開始呢!」
瑪雅出生在阿美族部落,是家中的第八個孩子。國民政府遷台後,隨即頒布了戒嚴令,將他們原本生活的地方劃分為「山地行政區」,嚴苛的法令處處限制族人的發展,好不容易 脫離日本政府的壓迫,卻換來更嚴酷的處境。負擔不起沉重的家計,瑪雅的父母只好以三根金條為代價將她轉賣給桂家。雖然年紀還小,但瑪雅自幼在桂家幫傭,雖說還不諳世事,但少爺的心思她起碼還能猜準個七八分。
「我看少爺是不喜歡新家吧!」瑪雅望著桂子虎的背影說道。
「啊?」
庭院,桂子虎停了下腳步。
說什麼喜不喜歡的……
他回頭環視這棟豪華的紅磚洋房,一時也說不出心裡的感覺。
據說原屋主一家姓陳,經商成功兒孫滿堂,約在四十年前建造了這棟房子,並命名為「聚奎居」,別意為「孕育文人的住所」。當初設計洋房時,聚奎居保留傳統三合院的格局、卻以巴洛克風建造成二樓洋房。庭院的水池刻意塑造成如意狀,周圍花草如茵造景別緻,前廊拱與柱的外飾以抿石子為主,搭配紅磚砌成的外牆,風格簡練又不失氣派。不難想見當時屋主立於二樓前廊望向田野一方時,意氣風發的模樣。然而,桂雲鵬之所以大手筆買下這棟大屋,卻是要提醒當作家的兒子,能蓋得起這種房子的就只有商人,警告意味濃厚。
可說來諷刺,這樣的大戶仍不敵時代變遷,終究是沒落了。
一想到這段家族興衰史倒打了桂雲鵬一耙,再看這屋子討喜的外觀,桂子虎也就不那麼介懷,老實住了下來。
「瑪雅,果然還是要及時行樂啊。」
「子虎少爺!」
「閒著沒事就在池子裡頭養些魚吧!瑪雅。」無視瑪雅的怒氣,桂子虎離家前又補了一句:「還有,今晚宵禁別隨便出門,會被警備兵抓走的。」說完便走入夜色之中。
實施宵禁後街道上一個人影也沒有。
昏黃的路燈引來飛蚊盤旋,發出驚人的嗡嗡聲,偶爾會有野狗成群追逐,為爭奪地盤而捉對廝殺,可當一輛輛武裝軍車駛過便又作鳥獸散。文明與科技表面上讓人類擺脫動物的形象,各種社交行為均設有明確規範,小則婚姻關係、大至語言法律,甚至連戰爭都冠上了正義的名號。然而戰爭的形態不斷演變,其根本還是以族群為核心,進行極度野蠻的集體暴力,追根究柢,戰爭正是現代主義追求理性與功利所衍生的弊病,逼使人的獸性就此暴露無遺,如此一來又怎不叫人懷疑,在野狗眼中,人類本不過是站立的野獸罷了。
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煩,桂子虎躲進騎樓,直到軍車消失於轉角,才快步過街。這時原先四散的野狗們又重新聚集,只不過這回吸引牠們的,是蜷縮在路燈下的一團黑影。一陣狂 吠後狗群撲向黑影,爭先恐後地撕咬了起來,猛烈的侵襲下、那東西在路燈下攤了開來,露出形體――
「喂……不是吧?」桂子虎額角滑過冷汗。
――是人。
眼看情況不對,桂子虎隨手抽起一旁的木棍,低喝一聲衝了上去、奮力揮舞!野狗們被突如其來的騷動驚擾,頓時散了開來,幾隻野狗走避不及,挨了幾記悶棍,最後全數落荒而逃。確定野狗不再回頭後,桂子虎扔下木棍朝那人走近,當他扯開裹在那人身上的毛毯時,一股惡臭撲鼻而來。
男人早已死去。
霎時,街道上響起尖銳的哨聲,桂子虎還來不及反應,暗巷便竄出數名憲兵將他團團圍住。
「什麼人!不知道今晚宵禁嗎?」其中一人大吼,掏出手槍。
一見到憲兵們別有戒嚴通行臂章,桂子虎立刻舉起雙手:「等一下,你們是警備兵嗎?」
帶頭的男人一個手勢、其餘的人便不由分說將他壓倒在地!
衝突下,桂子虎一身西裝變得摺皺不堪、梳齊的油頭也散亂開來,薄霧中頓時瀰漫肅殺的氛圍!內戰時期草木皆兵、匪諜滲透無所不在,嚴刑峻法之下,人與人之間早無信任可言,更別說身為政治打手的警總人員,往往僅憑懷疑就能當街開槍、將人擊斃,權威之前,人命可比草芥。
但暴力,明顯只針對弱者。
「長官,這位先生有通行證!」
搜到證件的瞬間,所有人的動作頓時僵住。帶頭的男人接過通行證一看,不禁低聲咒罵――申請欄上寫著桂雲鵬的名字。一方面能持有宵禁通行證的,不是達官顯要、便是特務人員,隨便哪個都不是區區警備兵能得罪的,另一方面男人的確聽過這號人物。雖說桂雲鵬只是個生意人,但近來和政府高層往來頻繁,幾個重要的場合也都能見到他的身影。也許連男人手裡的槍,都是桂家捐獻買來的也不一定。
「看什麼看?還不快把桂先生扶起來!」
誤判情勢,令帶頭的男人感到惱怒。他連忙收起槍、替桂子虎撿拾掉落的帽子,起身時已換上諂媚的微笑。
「真的非常抱歉!剛才沒認出是桂先生,冒犯之處還請您不要見怪。」
「沒事,誤會而已。」
桂子虎抖去身上的灰塵,並嘗試恢復髮型,發現徒勞無功後,他輕嘆口氣。
警備兵們陪笑著,帶頭的男人更是上前試圖幫忙。
「真不好意思,弄得您一身灰。」
「謝謝,我真的沒事。倒是夜間執勤,辛苦大家了……不過話說回來,那邊那具屍體,你們是不是應該處理一下?」
「屍體?」
經他這麼一說,大夥的視線才落到那具屍體上。奇怪的是這些人之中,沒有誰為此感到訝異。並不是說他們對死亡表現得太過麻木,那反應倒像是他們一開始就知道屍體的存在。
「早些時候我還看見他翻身,應該是傍晚死掉的。」負責搜身的男人聳聳肩,一派輕鬆地說。
另一人則說:「八成是流浪漢,前兩天大肚橋下也死了一個。」
「總是這樣,」帶頭的男人表示認同地點點頭,「到了早上,清潔隊的人自然會來處理。
這事就不勞桂先生費心了。」說完,男人還傻笑了一下。
桂子虎不禁皺起了眉頭。
難道比起將死的流浪漢,捉捕違反宵禁的人才是最優先的嗎?
「對了,您在這時候出門,是有什麼事要辦吧?」
「哦!我差點忘了,」剛才折騰一下,桂子虎差點忘了這趟出門的目的,「你們知道哪裡有歌舞廳嗎?能喝酒跳舞的那種。我搬來台中不久,人生地不熟的,都快悶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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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城魅影

吳威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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