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請妳參加我的每一場葬禮(摘要)

第一幕


遲到的23號同學

引子


每間大學都有自己的傳說。

校園七大不可思議:許願成真的情人湖、半夜在牆壁走路的蔣公雕像⋯⋯類似,之類。而在這間大學的某間教室裡,也有著一個傳說。這個傳說,只有選修某堂課的學生才有機會碰到。它不被外人知悉,學生們默默放在心裡,當成一輩子的祕密。
在這堂課,永遠會有一個空位。這個座位不屬於任何人,但是每週都會有不同的旁聽生前來聽課。有年紀八十歲的老公公,有年僅十歲的小女孩;有珠光寶氣的貴婦,有身上還裹著報紙的流浪漢;有穿著筆挺西裝的中年大叔,也有忘記紮衣服的染髮國中生。

來自社會各階層,不管男女老少,你能想像到的人都有。全部,都是為了這堂課而來。

有人說,這些不同的旁聽生,是因為仰慕老師而來;有人說,他們是真心話大冒險輸掉的受害者;有人說,他們是神祕宗教的信徒,來這邊是因為神祕神明的神祕旨意;也有人說,這些不同的旁聽生,其實根本不是人。

針對這奇怪現象,老師從未解答,旁聽生們也不曾替其他同學解惑。僅僅是來到這邊上課,下課後自動離開,就這麼簡單。每週都來,從不缺課。

上課時,老師不會特別注意這些旁聽生,也不太會問他們問題—僅僅是偶爾,當他們的視線相遇時,彷彿會產生一道溫柔的光。彷彿有一份默契,存在於這對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之間。

今天,一輛跑車直接開進了校園。

就算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大學生,也鮮少看見這麼高調的登場方式,沿路的學生不禁多看了幾眼。等到跑車胡亂停好,車主人下車後,立刻有更多學生看傻了眼。下車的是一個很美、很美,絕對是明星等級的美女—不,她真的就是明星。

「等等,那不是梁芝穎嗎?」

「咦?好像是喔!她為什麼會來我們學校?」

「是來拍戲嗎?我可以去要簽名嗎?」

「不過,她怎麼穿著……那是戲服嗎……?」

學生們竊竊私語,驚訝地看著偶像級的人物就這麼現身。

只因為這位名氣頗大的女明星,身上還穿著一件印著卡通圖案的睡衣;當她雙腳一踏到地面,就以跑百米的速度往山頂狂奔而去。

「遲到了遲到了要遲到了!」

梁芝穎沒有任何氣質地吼著,長髮飄逸、全速往上。

學生們看著和螢幕中形象截然不同的偶像絕塵而去,紛紛愣在原地。

「……」

「她……是來上課的嗎?」

「呃,她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嗎?」

「而且她好像沒有穿鞋子……」

「……」女明星遠去,留下後方滿滿傻眼。

學校最高的大樓,五樓。等到梁芝穎衝到這邊,已經是汗流浹背、氣喘如牛。

「一看就是……一看就是……完全沒在運動……」

梁芝穎雙腳無力,幾乎要撲倒在地。幸好,在她虛脫以前,她已經抵達目的地。她抬頭,看著前方的503教室大門—對她來說,沒辦法準時抵達這邊,比什麼都還可怕。

「接下來,就按照我的一貫風格,保持低調,不吸引任何注目地進去吧。」梁芝穎這樣想著,伸手按住門把。轉動。

門開。教室內所有視線一齊射至。

「……」梁芝穎僵在原地,還維持著推門進去的姿勢。一個清冷的聲音傳了過來。

「23號同學,妳遲到了。」

「……」女明星的臉立刻變成苦瓜,只能默默地走進教室,默默地走到自己的專屬座位坐好。那是最後一排、最後一個位置,獨屬於旁聽生的特等席。學生一下子就認出她,興奮地竊竊私語起來。果然,只要待在這堂課夠久,誰都能遇到。而這堂課的老師,果然不在意今天出現的是誰,就算是明星也照罵不誤。

「對不起,臨時有事。」梁芝穎只能用道歉回應老師的銳利視線。

……那眼神真的很銳利,讓她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都已經剩沒幾堂課了,還敢遲到?」女老師淡淡說道:「下週請準時。」幾個學生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老師,她也只會來這一次呀。」

「難得有大明星來,只上一堂課好可惜喔。」

「不過,不管是誰,都只會來上一堂課嘛。」

「下週不知道會換誰?看來如果市長來也不意外了。」

「真的好可惜要期末了……」

大家談論著,直到老師輕輕地一拍桌子才安靜下來。

「作為遲到的代價,23號同學—」女老師凝視著台下遲到的旁聽生,一字一字問道:「請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咦,什麼問題?」梁芝穎不禁愣了一下。女老師看著那位旁聽生。她的眼神,與他的眼神。余思蘋輕輕一笑。

「請你告訴我,蒲公英的花語是什麼。」

「無論你是誰,我都能找到你。」

01


「黃皓修先生,我必須很遺憾地通知你兩件事情。」

「哪兩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你已經死了。」

「什麼?」

「第二件事情,你本來不該死的。」

「什麼!」

「不過別擔心,我是來補償你的。」

「等等,你到底是誰?」

「我是死神,帶著一筆你無法拒絕的交易而來。」

這,就是故事的開頭。遠在於皓修、思蘋相遇之前,很久、很久以前。一切皆始於一場意外,一切皆始於這筆交易。因為這場交易,皓修成了人世間最特別的存在—一個旅人。
對普通人來說,跨越縣市就算是旅行;對有錢一點、或捨得花錢的人來說,搭飛機出國算是旅行;對浪漫一點的人來說,用雙腳走遍台灣也是旅行;對沒錢的人來說,任何踏出生活圈的行為都叫旅行。

而對於皓修來說,他的旅行與眾不同:以七天為一個單位,他在不同的身體間旅行。

皓修曾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泡在溫泉裡。白氣氤氳,泉水溫度正好,皓修背後卻瞬間滲出大量冷汗。只因為泡在身邊的,是一群刺龍刺鳳、臉孔猙獰的大漢。

「……」皓修儘量不動聲色,慢慢地從泉水中站起,想要離開。

「大哥!」所有大漢也同時站起,水花四濺中同時躬身。

「……」皓修默默地坐回水中—這之後,他足足泡了六個小時,才與同樣泡了六小時的手下離開。好像是被集體抬出去的。

有時候,皓修睜開眼睛時—第一個聽見的聲音,就是異常深情的呼喚。

「啊!我親愛的茱麗葉!」然後,緊接著就是一張嘟起來的大嘴,正不斷朝自己靠近!

「……!」皓修在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前,先本能地抬起了膝蓋。對方兩眼一吊,屈膝,軟倒。

底下,數千道同時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傳進耳朵。皓修這才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舞台上,強光燈照耀,身上還穿著厚重且華麗的戲服。台下的觀眾,後台的工作人員,正呆滯地看著自己。而這齣舞台戲的男主角,正臉色鐵青著癱在前方。

「羅密歐,你怎麼突然就死了呢!」皓修只能當場大哭,狠狠抱住對方。

有時候,皓修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垃圾堆裡—垃圾堆?

在不知道來源是垃圾堆還是自己的臭氣中,皓修踢開身上報紙,狼狽地從垃圾堆中爬起。過了幾秒,他才發現自己是被尖銳的哨聲驚醒的。

—哨聲?一回頭,他立刻看到數個警察,一面吹著哨子,一面朝這邊奔來。而一旁,見機的幾個遊民,早就熟練地一把抓住所有家當,邁開腳步而去。

「混帳死神!」皓修慘叫,連忙跟著開跑。

他知道,這是為了他上次旅行到那位舞台劇女演員身上時,在短短十分鐘就將她本來人生破壞殆盡的懲罰。但是這哪能怪他!

「別動!」一個警察暴喝一聲,將他狠狠撲倒在地。

又有的時候,當皓修睜開眼睛從床上坐起,卻有一種本不屬於他、也從來沒感受過的重量,比視覺和聽覺更優先,閃電般傳到他的感知神經中。那是一種沉甸甸的重量感:肩膀的沉重、胸前的重量。

他只能用力皺著眉頭,一面沉痛思考自己上次旅行中是否又犯了什麼錯,才會被死神塞到女人身體裡,一面用雙手揉著百趟旅行也難得一遇的雙峰。直到室友一臉鄙視地出現在門口。

「我這輩子,還沒見過有人摸自己胸部摸得這麼痛苦的。」她說。說完,室友砰地關上門。皓修只能繼續皺眉,進行思考與揉捏。

不過,比起上述這些精采冒險,大部分的旅行,還是平凡的人生。

可能今天還待在四十歲中產階級身體,一睜眼就得面對房貸、車貸、電費、水費、孩子學費、老婆卡債的壓力,然後出門時發現信箱裡躺著幾張新罰單,鏡子裡反射出的眼神鐵定充滿疲倦的血絲;也可能下週出現在年過半百的市議員身上,人正攀著政府機關的柵欄,背上還綁著政治標語,自己憤慨喊出的「政府無能」回聲,仍殘留在耳邊。

可能下個月的某天醒來,自己已經躺在沙灘的躺椅上,喝著椰子汁,悠閒地看著比基尼辣妹。

再可能,下一次醒來時,自己就是一個比基尼辣妹,正大方在陽光下展示自己小麥色的肌膚,假裝沒注意到那些透過太陽眼鏡盯著自己瞧的遊客。

然後又過七天,自己旅行到在書桌前振筆疾書的高中資優生身體內,面對著堆滿桌子的三角函數,以及媽媽端上的一碗綠豆湯。

任何人、任何身體都有可能。無論他們過著怎樣的生活,無論他們來自社會的哪個階層。只要滿足某個條件,他們都是皓修的目的地。這個條件,是皓修與死神交易中最重要的一個部分—「死亡」。這些人都位列於死神的名單上,本該在特定日期死去。

而他們本該面對的死亡,就是皓修的機票。

當他敲門後,便能借用這些最後剩下七天的人生。

皓修得承認,在前五十次旅行中,幾乎每一次都搞得手忙腳亂,每一次都會有些突發狀況。畢竟,突然把你塞到別人的身體裡,在沒有繼承記憶的情況下,要你盡量不露破綻地過七天生活—說有多難,就有多難。

若不是死神多次cover,皓修懷疑自己可能很快就會被政府抓去研究,或是被道士神父強行驅魔。

但是有句成語是這樣說的—熟能生巧。在進行更多次的旅行後,皓修慢慢摸索出一套以不變應萬變的法則。尤其,當社會不斷演變,人與人的連結反而愈來愈疏離,皓修附身時,往往少了需要更分神應付的人際網路。

從手忙腳亂,到後來的習慣;從胡亂摸索,到能漸趨冷靜。

「這種感覺,就好像你不會說英文,身上也沒事先換好英鎊,只買了一張單程飛往英國的機票。」皓修曾經這樣說道:「那麼,難道你抵達希斯洛機場後,就只能手足無措地卡在海關嗎?」

當然不會。如果想旅行,自然就得克服那重重難關。只要好好應對完身體原主人的人際關係,接下來便是旅行的最珍貴之處—等皓修回神時,他已經可以從容應對每次睜眼後的世界。

告別式,一向是嚴肅、莊重的場合。

無論生前多風光,一旦來到這裡後,所有的漣漪都會停止。只剩下悼念者,來沉默地送上最後祝福。

今天的這一場告別式也不例外。已經與世界告別的往生者躺在棺木中,表情安詳。穿著黑色系服裝、手臂別著小黃絲帶的家屬們,各個眼眶泛紅,神色哀戚。

陳清木,享壽七十五歲。非常富有,身價數億,光是房子就有好幾棟,是商場上的大老。然而,出於他個人要求,他的葬禮卻辦得意外低調,受邀到場的只有他的直系親屬,以及老婆……或者說,老婆們。

雖然台灣的法律不允許一夫多妻,但他的財產多到,不需要用法律上的那紙結婚證書來維繫婚姻關係;至少,在大家心知肚明的範圍裡,陳先生就有五個老婆—還不包括台灣之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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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請妳參加我的每一場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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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請妳參加我的每一場葬禮

穹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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