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來
禮拜六的社子早市,過了八點後人聲鼎沸,做生意的販商看見客人各個眼神發亮,其實也不怪他們,畢竟平常一到五生意難做,要是六、日再慘淡經營,準喝西北風,連填單子領失業補助都沒門。我也是其中一員,在市場轉角進來經營水果攤,每個月攤租四千,平均要賣幾十串香蕉才能攤掉成本。
做我們這一行的生意想要好,身上得有真功夫,會喊會叫還要會唬,每個生意人的嘴都不能信,越是強調自己老實人,裡頭的利潤越高。這些生意經,私底下攤販交流,客人得繳補習費,多買幾次才知凶險。
做生意的通常全家出動,假日都得站在攤前幫忙招呼生意,沒一個人能睡到自然醒,看我兒子蕭志平瞌睡點頭的模樣,保證能懂。他還算好命,不用跟著我進大市批貨,我每天凌晨兩點半起床,夏天還沒問題,可是一旦冬天尤其遇到寒流,說靠意志力支撐也不過分。
位在三重的果菜批發市場,四點開始拍賣,要是去晚了,就只剩下未熟的水果,想要熟成當日吃的,只能更早!大盤甚至三點半已經在外面,只待卡車進來,貨落地就喊價搜刮一空。
我的攤位小,一台推車寬一米長一米二,七種水果擺一擺差不多,超過這個量,賣不出去是自找麻煩。水果不能冰,冰過再退溫很快就壞,所以都是拚當日完售,過中午就算沒利潤也得賣。
賣久了,逐漸掌握這區居民的購物習性:東西不能貴,要讓他們有占便宜的感覺。消費者大多是二十年以上的厝邊,早就習慣跟固定攤販交關,偶爾逛過來就想討個便宜,對付這種叔伯姨嬸,就要推我家小平出去,通常叔伯姨嬸對小孩子都沒什麼抵抗力。
至於我,留著對付那些流動分子,例如新移民、或聽聞哪裡便宜就騎車到哪買的遊牧民族。這些人沒有忠誠度,價格要便宜,品質又要好,各個精打細算,做他們生意好像在玩文字遊戲,每一格都要填對。
我挑的水果保證都很「誠懇」,蘋果鮮甜清脆,橘子要皮薄汁多,西瓜得屁股拍下去通透響,至於桃子、李子這種不能捏的,一定要香到讓客人沒辦法拒絕才行。生意做得好還得有話術,怎麼也不會難倒我一個大學畢業生。
我今年三十三歲,七年前有小平這個兒子,那時已經有水果攤,背著他在市場做生意,簡直無往不利。
小平牙牙學語後,有樣學樣跟著我一起叫賣,客人被他那一口童言童語逗得呵呵大笑,我這邊也數錢數到指頭要抽筋。
小平的媽媽楊曉萍當初是為了生小孩而結婚,如今在國外獨力帶著女兒生活工作,平時很少連絡,我也沒機會安排小平跟妹妹見面。屢次想要解釋這段關係,但每次被小鬼問到愛不愛的問題,真的很難一句話帶過,結果話放在心裡越久越說不出口,只能一直擱著。
曉萍是會計系,我是外文系,文科與經濟的交集一切都是通識課程牽的紅線。那堂課叫性別平等與教育,是我上過最不性別平等的課,分組的時候一定要一男一女,每堂課都在模擬家庭及面對各種家事問題。
我保證,只要你上過那堂課,絕對不會想結婚,楊曉萍跟我就是其中之二,但我們有個共通點——喜歡小孩。那學期我們幾乎把時間都花在幻想有小孩以後的生活會如何,導致期末報告變成比文學更超現實的育兒報告。
大學畢業,楊曉萍到會計事務所工作,我開始接案翻譯,因緣際會,本業賣水果的房東年紀大退休不做,問我想不想接手。翻譯案源其實不穩定,但是講起做生意我也沒經驗,還好吃水果還算擅長,去圖書館借幾本書研究水果的特性,就這樣毅然投入攤販商行列。
我除了賣水果,還在攤販上搞些創意,經營粉絲團拉攏人氣。隔壁賣豬肉的成立散客群組叫大明朝,字號豬肉大王朱元璋。我走網紅路線,果C小爸走跳江湖,拍張水果沙龍照加句英語文學經典名句創造話題,偶而賣個娃萌,還提供宅配服務,貨源保證新鮮。
如果問我生意好不好,其實看我不用擔心水果賣不完就知道沒問題,為了新穎創意,水果上面的保護套特別訂製,印上手寫墨水筆字帖,看上去簡直是文藝青年病末期。不過我的客人多數是年輕人,他們買東西要附加價值,我創造給他們,供需有道。
早上時間過得很快,快到中午已經賣得差不多,只剩幾串葡萄待價而沽。小平吵著要玩遊戲機,我手剛伸進包裡,手機電話進來,一看顯示號碼就頭痛,接起來絕對不會有好事。
兒子看我遲遲不接電話問:「爸比,那個聲音好吵,你趕快接啦!」
我把手機鈴聲設定成北管,接起來都還沒講話,我爸劈頭便問我何時回家。
「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回去幹麼?」
「王爺公叫你轉來!」
我爸講話口齒不清,只有王爺公三個字聽的清楚,我不耐煩地回應:「又說那些五四三,你聽得見神明說話,又不是我,祂有事情不找你反而找我,你這個宮主是怎麼做的?」
「叫你轉來就對啊,會記得𤆬阮孫仔,閣紮一寡菜轉來,厝內冰箱底吃甲空空矣。」
我爸講完就掛電話,他幾年前車禍傷到耳朵,從此聽力受損,聽什麼聲音都像空谷回音,跟他講話就像對牛彈琴,你講你的他聽他的,最後沒交集。
我家開宮廟,玉旨鯤鯓池巡府,池這個字是主神池府王爺的姓,有關於神明的傳說之後再說……賣得差不多,今日早點收攤,省得他奪命連環叩,把我的心情也攪壞。我通常初一、十五會回去一趟,大部分是幫忙打掃環境,不然信徒來廟裡看見到處堆滿雜物和垃圾,還以為宮廟倒閉。
「走吧,回去看阿公。」
「你不是不回去?」小平抬起頭,我聽見遊戲機傳來瑪利歐從火山掉下去燒焦尖叫的音效。
「我有得選嗎?」
人生沒得選,再選一次可能也是一樣的決定,就跟我媽當年決定離開我爸,在哥哥與我之間做選擇。她很早以前就知道牽手不可靠,長痛不如短痛,一人一個,好壞自己擔。
我是被丟下的那個,所以我得自立自強才能在我爸這種連自己都顧不好的大人監護下平安長大,或許神明幫了不少忙也說不定。
我從小在這種有缺角的家庭長大,才會誕生出更荒謬的家庭關係。在我家,除了人以外,還有神,《與神同行》的電影還沒一撇前,我已經與神同舟共濟。
二、選擇
開門便是酸臭味,按蕭明基的習慣,一定將垃圾藏在大門後方,果不出我所料,一、二、三、四,每包垃圾袋都撐到極限,連蒼蠅都毫無縫隙可鑽,幸好天氣還不是很炎熱,否則氣味竄入樓梯間,又得挨樓上大伯的罵。
池巡府位於大龍峒哈密街,老街區別的沒有廟最多,一年到頭都有廟會,最大規模的當屬保生文化祭和城隍夜巡,其他零星遶境遊街更是數不勝數。
大廟有,小廟多,私人神壇更是沒完沒了,抬頭望過去,都可能隨時多出一戶紅燈籠:XX壇、○○宮,差在有沒有玉旨兩字。可不論有或沒有,時間到就會啟動市場淘汰機制,沒人拜就倒店,開宮廟跟開餐廳一樣,都要川流不息才混得下去。
鯤鯓池巡府開宮三十幾年有餘,如果說小平是聞著水果香長大,那我就是整天在香煙中被嗆到鼻子過敏也無法逃脫的宿命。還好長大後,已不構成困擾,還迷上蒐集線香的閑人雅好,各種味道如數家珍,甚至定期同好聚會品香論調。
池巡府的主神是池府王爺,五府千歲李池吳朱范的池夢彪,排行老二。唐朝名將,用兵如神,深受唐太宗器重,傳說因為巧遇瘟神,知道對方奉玉帝旨意前來散播疫病。池王爺憐憫子民,趁著瘟神不注意將藥粉吞下,代受天罰。成神之際,一臉黝黑顯現,因此傳世為黑面形象,顯現不怒而威的姿態。
爸媽離婚時我才剛滿三歲,雙方在池府王爺的見證下和平分手,若非神明介入,以蕭明基做事拖沓的個性,不可能痛快結束。
據我爸喝醉時單方面表示,他死都不想離,可詹金珠心意已決,離婚協議書寫好放在桌上,只差決定小孩跟誰就要拖著行李箱離開。兩方爭執不下,最後請神明作主,三個聖杯,他只能無奈接受。
我哥當時小一,七歲,而我還是三歲幼嬰,什麼都需要人照顧,連尿布都還沒戒掉。
兩個大人都要我哥,沒人想要我這個還不懂事的娃兒,但既然池府王爺主持離婚大事,當然連小孩分配都得管。祂親自降駕,指名我留下,這個決定給了我一個動盪的年少時光,光是現在站在這裡看著神明廳一片混亂,足以讓我再恨祂一次。
後來我爸欠債跑路,池府王爺理所當然成了我的監護人,經常假乩身雞胗叔的嘴開堂審判,壞事不論大小,從浪費便當不珍惜米飯到流連電動間放學沒直接回家,祂都一事不漏,甚至派出乾爹三太子就近監視,成了真正的「舉頭三尺有神明」。
「你轉來矣!」
我爸穿著白色吊嘎和短褲,抓著背走出來,連句謝也沒有就把手上的菜都拿去,交代我恢復宮中整潔。從小到大皆如此,結果我不只是宮廟打掃生,在學期間也連任好幾年的清潔股長。
「給我慢著,上上禮拜剛來打掃過,為何又亂成這個模樣?」
說亂也不太對,我擺好的東西都沒動過,只是地上多出很多封住金紙的紅色塑膠套,加上垃圾袋滿了沒換,東西自然往旁邊和地上溢出。
「我無閒啊!」我爸七十歲,本來是卡車司機退休,如今賦閒在家,卻還常把忙這個字放嘴邊。
「無閒啥物?信眾又不多,看天公爐剩下來的香腳,我都知道來幾個人!」
「你就毋知,彼个老歲仔規工佇我耳空邊踅踅念,我聽甲遮艱苦。」
我爸講的老歲仔指的就是池府王爺,他自稱從小聽得見神明講話,聽到現在已經當成無線廣播,想聽才聽,不想聽自動閉上耳朵。蕭家三代遺傳,我長大後漸漸毫無感應,成了麻瓜,而從小平有時對著空氣講話這點,應該八九不離十,身為父親的我不知是該高興還是煩惱。
「小平來,綴阿公入來,我切水果給你吃,打掃這種事情交給你爸。」
我爸就是這麼厚顏無恥,一輩子都在惹事,即使到老退休都不忘給兒子找活幹,難怪阿嬤被他氣得兩腳一蹬揚長而去,大概眼不見為淨,死了還比活著更輕鬆。
有我爸這種弟弟,大伯也不輕鬆,年輕時時常要接濟弟弟一家,幸好樓上樓下只隔一層樓,叫我上去吃飯也方便。
嘆口氣,看見這麼髒亂的環境,其實就算我爸沒開口,我也不會放過,何況這裡是從小長大的家,眼裡哪忍受得了一點髒汙。
捲起袖子認命幹活,將垃圾全部清掉,地上掃過再拖,拖過再掃,桌上供奉神明的水果,爛掉的丟進廚餘桶,還能吃的放進冰箱保存。
忙得昏頭之際,聽見垃圾車聲,趕緊放下擰到一半的抹布,衝下一樓倒垃圾,還得分兩趟才能運送完畢。
擦完桌子和金爐後,換掉故障的日光燈管,最後將帶來的水果擺上,葡萄等會拜完就洗掉吃,至於蘋果、橘子能放較久,擺在桌上也好看。順手再換掉花瓶裡面的水仙與百合,改插菊花和向日葵。
我一大清早兩點半起床做生意,這時本該午睡補眠,都怪蕭明基不好,才得拖著一身疲憊。即使如此,手持三炷清香,站在王爺公前祝禱,將香插進香爐,再點上兩盞小紅燭,池巡府終於有點宮廟該有的樣子。
「按呢袂䆀。」我爸穿著拖鞋出來,好像長官似的檢查是否已經打掃完畢。
「要不是賣王爺公一個面子,我才不想理你。」
「叫你回來又不是我的意思,是祂的意思。」
「這邊打掃得差不多,房間、後廳和廁所,你自己處理。」
「遐的我家己會曉用,你莫像查某人佇遐踅踅念,佮詹金珠一模一樣。」
「沒事要回去了,眼皮重得要死。」
「等咧,王爺公真正有代誌。」
「什麼事?」
我爸說一連好幾個禮拜,王爺公都在耳邊念叨,要我務必回來一趟,還說事情不能再拖,等雞胗叔有空就開壇,要我今晚再過來一趟。
擔任王爺乩身的雞胗叔,白天是水泥工,建案一多每天都忙得不見人影,想當年他跟我爸兩人整天飲酒作樂,我媽就是看不慣他們要吃不討生活的爛泥作息,才會決然地離婚跳往下一艘船。
「到底什麼事?」
「有事弟子服其勞囉!」我爸講話的模樣,只有親生父子才能忍受!
「那我晚上再來。」
「準時八點開壇,知影無?」
「知啦,我來的時候你要是敢把東西弄亂,看我會不會翻臉!」
「對啦對啦,恁囝當咧睏,敢愛我去甲叫?」
我想了一會,決定把小平丟在這裡,反正他有遊戲機就沒老爸,而且多點時間跟老一輩相處也是好事,畢竟過一天少一天。
我爸搔搔肚子走回後面,這個時間他準開始研究六合彩,看能不能覷破天機。我很想勸他別白費心機,池府王爺不會保佑這種事,可現在沒空做這種多此一舉的事,還是把握時間趕快回家吧。
從池巡府到租屋處的直線距離是一公里,中途必須經過三個紅綠燈。當初在租屋網上找到這間房子,每個月租金一萬九含水電,位置在環河北路上,入夜以後安靜,過路的車多數呼嘯而過,加上屋齡不到兩年,住起來相當舒適。
地點好,加上房屋條件不錯,出現在租屋網站上,馬上成為熱門選項。我看房時閒聊幾句,才知道原來房東就住在隔壁的老宅,親眼看著這棟大樓從打地基到完工,確認沒有偷工減料才決定買下。房東說原本打算讓兒子當新婚房,可大同區給年輕人的印象不夠時髦,據說媳婦死都不願意從繁榮的信義區搬家。
房東兩老已經住慣原來的磚瓦厝,但房子放著終究不好,每個月又有貸款要繳,索性租人,拿租金繳房貸更划算。
房東賣水果賣到能在臺北市買兩間房子,我就是看中這點,才會把攤位頂下來。市場做生意,地點好最重要,我偷偷觀察,晴雨都跑,發現水果攤的位置算得上是精華中的精華。
方圓五十公尺沒有其他同性質攤販,攤位靠近馬路口,開車的人不方便進市場,隨便路邊停喊幾樣就帶上車,後邊又有遮雨棚,陽光大的時候也能部分遮蔽,好過什麼都沒有。
房東是個老實人,帶我去登記攤販資料、繳錢,順便介紹給市場互助會的幹部認識,繞一圈下來也把當中的利害關係都說清楚。
我接手以後,市場互助會的老幹部拉我進去當見習生,體力活不用講,生意競爭也得做宣傳,不然全聯、美聯社一間間開,傳統市場都快招架不住。還有,社子每年都有元宵炸土地公的風俗,市場這邊也得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畢竟福德正神是大家長,沒有祂金元財寶的守護,要如何賺錢發大財。
我拖著一身疲憊,開門,走進客廳,矮桌上還擺著兩台消防車模型,準是小平早上出門沒收進抽屜,回頭再罵他。看見沙發,二話不說地躺下,讓我先睡一會,整整十二小時沒有闔眼休息,天旋地轉,睜眼就見滿天金條,再這樣下去,怕是連明天的太陽也見不到。
一睡不知多久,只覺得外頭天色不似方才明亮,睡夢中聽見牆上的鐘敲響,四下還是五下,覺得空氣有點冷。
通常收攤回家,睡一覺到晚上七點左右,小平已經吃完晚飯,坐在書桌前讀書寫字,什麼都不用我操心,其實這些全都多虧我有個家庭小精靈。
剛想到他,人就出現,我們交往快三年,這陣子動了結婚念頭,我表現得興致勃勃,他倒是潑一盆冷水,說時候未到。頭一次約會,我帶著小平一起赴約,以為對方會被嚇跑,想不到那頓飯不僅吃得愉快,加上對方有個妹妹,他或許是當兄長當慣了,從小就很會照顧人,看我帶著小孩也一點都不計較。
交往三個月後,對方搬進來同居,戀人住在一起當然不可能沒有爭執,只是我個性大而化之,什麼事都先講再後悔,不比同居人凡事都瞻前顧後,我覺得這般謹慎的個性,或許跟他從事神職有很大關聯。
我的同居人同樣是服務神的,真不知道我上輩子是燒了多少好香,這輩子才會跟神有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