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新聞》獨家專訪到陳志瑤與陳耀東，以其親身經歷，講述被郭文貴栽贓、毆打、詐騙的經過。
撰文／黃琴雅
六月九日，中國最轟動的新聞，都與潛逃到美國的中國富商郭文貴有關。他旗下的盤古氏投資公司的三名員工出面指控，聲稱在郭的指使下，私刻假印章、用假資料向銀行騙取貸款案；隔天，又有九家中國裝修建築公司到紐約控告郭文貴，使得原本單純的中國事件，演變成國際司法案件。
郭文貴在美國不斷利用YouTube影片、社群網站推特與臉書大放厥詞，舉著打倒中國盜國賊的大旗，把自己塑造成正義使者的形象。然而，他過去卻以「詐騙」起家，台商不少人受害，除了《新新聞》之前獨家揭露過的宏國建設集團副董事長、現任中華奧會主席林鴻道外，還有桓邦建設總經理陳志瑤及大壯聯合建築師事務所所長陳耀東等人。
近幾年來，桓邦建設以台北仁愛路上空軍總部旁的「吾疆」及「仁愛翠亨」嶄露頭角，成為低調奢華豪宅的代表，出身於日本前五大建設公司大成建設的陳志瑤，今年六十歲，畢業於台大土木系，他對營造品質的堅持，是桓邦崛起的靈魂人物。
兩人皆控訴無門，黯然離開中國
陳耀東，是國內著名建築師，曾設計過大溪鴻禧飯店、喜來登飯店、高雄小巨蛋、高雄漢來百貨等知名建案，國泰集團創辦人長子蔡辰男在中國大連的勝利廣場及上海湯臣建設等案，也是他參與規畫。
這兩位台灣建築界的名人，都曾被郭文貴用偷、拐、搶、騙，共詐走一億元新台幣以上的資金，這還不包括陳志瑤的薪水，及幫忙找來的一億元人民幣周轉金。
其中，陳志瑤是唯一一位做過郭文貴旗下政泉公司負責人的台灣人，他在政泉公司三十二個月的時間裡，不僅人財兩失，還是一段可怕又痛苦的回憶。
「郭文貴在美國指控中國境內對他負面新聞，都是假的；但他騙取台灣人的財產，卻是千真萬確的。」陳志瑤說，他一度被郭文貴栽贓、嫁禍，甚至控制他的人身自由，被拿槍威脅、嚴刑拷打，差點被迫簽下文件，甚至差點入獄，最後在妻子報警搭救下得以脫身。
然而，陳志瑤與陳耀東即使在北京提告，卻接連吃了敗訴，投資變成廢紙，控訴無門，最後黯然離開中國。
透過層層關係，《新新聞》獨家專訪到陳志瑤與陳耀東，以其親身經歷，講述被郭文貴栽贓、毆打、詐騙的經過，以下是兩人的口述：
陳志瑤：被栽贓、誣陷的痛苦回憶
就像是林鴻道所說，這是不光彩的事情，以前我投訴無門，中間還要受傷害。
陳耀東建築師是做設計的，線條不能畫歪；我是做工程的，個性耿直，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一是一，二是二，不會走旁門走道。
二○○二年前，我在日本大成建設任職，負責台北營業所，也幫忙北京所的業務，時常往來兩地，我對於中國經濟發展的速度與願景頗為嚮往。
當時，公司希望我可以幫忙北京營業所執照的展期，正巧一位在北京工作的台灣朋友杜善平（前《大成報》總經理）跟我說，他要介紹我認識一位在北京有通天本領的人，就是郭文貴。
睜眼說瞎話，戳破仍面不改色
他當時位在北京奧運村水立方旁的「摩根中心」（改名盤古大觀），正有意找大成建設合作，我抱著好奇的心，想來認識這位「通天」的人。
我第一次跟郭文貴見面，是約在中國大飯店，他親和力極高、很熱情，馬上就可以跟人熟稔；他能言善道，可以滔滔不絕，就像他在視頻上，三個小時不會跳針。
他當時邀請我到他位在北京後海四合院的大宅院參觀，後海是北京過去王公貴族住的地方，宋慶齡的故居也在此。
騙子騙人需要營造場景、重排場，當時這間四合院還在施工，屋頂上的黑瓦，全是用黑色花崗石雕的，他還挖了一個很深的地下室，蓋了一座游泳池。
我跟大成的日本主管前往，迎接我們的有兩幅畫，一幅是鶴、一幅是馬，他深知日本人把鶴當作吉祥物，就跟我們說，這兩幅畫是他剛從紐約拍賣場標回來的，鶴圖要價一二○○萬美元，馬則要一五○○萬美元，聽得我們目瞪口呆；但我當場認出這張馬圖是清代宮廷畫師郎世寧的駿馬圖，真跡在故宮。
但郭面不改色地說：「我這才是真的，台灣故宮是假的。」當時大家還在交好，對於畫的真偽沒有多加追究，所以就在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之間，矇混過去了。
當時，我還安排郭先生到日本東京大成總公司考察，與大成葉山社長會面，但大成因不信任政泉的財務結構，最終沒有參與摩根中心的興建工程。
此後，郭先生數度邀請我加入他的政泉公司，負責除摩根中心以外的政泉開發案。該塊地占地十八公頃，就位在北京奧運主場水立方旁邊，與摩根中心隔著奧運村，基地面積比國父紀念館還大。我當時極為震驚，因為該地地點優越，規模龐大，是任何一位開發商眼中的寶地，即使沒有錢給我，我都想玩。
就在○二年九月的北京富國花園飯店，我與郭文貴、杜善平共同用餐時，郭再次邀約我參與負責政泉開發案，並保證支付我本人五百萬美元的酬勞，同意在○三年一月到任後，先給一百萬美元的簽約金，但要求我放棄做了二十年的大成建設工作及台灣的生意。
吃人夠夠，連肉帶骨髓
為了完成夢想，我召集自己在台灣的哥們，也就是請陳耀東來規畫，命名為「政泉花園」，我也評估一份開發利益，我當初保守估計，該項目開發完成至少會有三十億元人民幣的獲利，收益甚豐。
郭文貴當時只知道該塊地很有肉，但不知道怎麼弄，就找我們這些很有技術的傻瓜來弄。○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當時我還未到政泉上任，我跟郭先生說我要給他一份聖誕禮物，就與陳耀東到北京對郭文貴做了「政泉花園」初擬案的簡報，他看了極為驚喜。
○三年一月一日到任後，就開始我為期三十二個月的荒唐、可悲、可恨、傷感的日子，直到我○五年八月離開北京。
一加入政泉，郭文貴答應我的一百萬美元簽約不但沒有著落，還要求我擔任政泉法人代表，我當時連護照都沒有拿出去，就被變成董事長，郭則改任總經理，但我只有自己的私章，公司大小章還是都由郭文貴控制。
沒多久，北京發生ＳＡＲＳ（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事件，我們開發案依舊如期送到北京首都規畫委員會審查。當時，郭文貴給我一個袋子，叫我開車送去給委員們，之後，政泉開發案通過，拿到規畫許可證，從原本容積率四十多萬平米擴增至八十五萬平米（約二十五．七萬坪），暴增一倍，顯見他的權勢之大。
原本要辭職，卻被勸到拿錢投資
但此時，郭文貴的潛在負債全跑出來了，之前他說已付的土地價款，完全一毛未付給地主華匯公司，共六億五千萬元人民幣，華匯還另外借給郭三億元人民幣，差不多十億元人民幣的負債，使得土地無法開發，這比ＳＡＲＳ疫情，更讓我晴天霹靂。郭先生很厲害，吃肉還可以把你的骨髓吸乾！
○三年六月，我切斷退路後，又疲於奔命的工作，竟然得到這場下場，我第一次萌生退意，主動跟郭文貴請辭；但他動之以情，流著淚，哭著勸說，要我不能落井下石。他願意把開發案全部交給我做，要我當作自己的事業來做，並希望我可以調度資金，甚至投資自己的資金進來。
我當時苦思，這塊地沒有做不起來的理由，只要資金運作正常，還是很有作為。但當時公司有位副總，也就是被雙規的鄭州市委書記王有傑之子王鍇勸我：「你玩不過他（郭）的！」王鍇後來也沒有在公司出現過，下落不明。
跟我一起從事開發案的建築團隊，則希望我留下來努力，我若離開就樹倒猢猻散，大家投資的錢會化為烏有；加上我的名字還是法人代表，不能隨便離職。
八月，我隻身到香港，再度跟當時躲在香港的郭文貴請辭，但卻在郭流利的口才，動人的勸慰下，心軟了，我把他的話信以為真，原本要辭職，卻反被勸到拿出自己的錢來投資。
我「砸鍋賣鐵」，不僅把家裡的錢都搬出來，也透過台灣會計師事務所以國際融資貸款一億美元，使土地方交出土地讓我們開發。我們打算採滾動開發，不需要一下子開發八十五萬平米，還可以找工程團隊先墊款來做，因為當時市場真的景氣很好！
我自己與台灣朋友拿出來的錢，共一七○○萬元人民幣，我們不是借款，也不是參股，而是用內部認購的方式，以每平米一萬元人民幣買下該開發四號樓的多家商鋪，還有合同證明在。
果不出我所料，○三年十二月底，我們先行預售的一小區商場，一天之內就賣出一億元人民幣，反映空前熱絡，讓我們士氣大振；但高亢的情緒沒有維持多久，因為預收的一億元房屋款，全部都郭文貴挪走。我只是一個傀儡，依舊沒有實際權限，財務管理都是郭文貴說了算！
說者大方無比，聽者啞口無言
當時我極度失望，且擔心無法開工、完工，我會有民事與刑事責任。我跟郭文貴表明，拒絕簽署後續的認購文件，直到他解除我政泉公司法人的身分，由郭文貴胞兄（四哥）郭文平接任，我轉任為總經理。
○四年，我依舊努力調度資金，籌到一億元人民幣，先讓部分土地可以開工。○四年十月，郭文貴行蹤成謎，爾後因官司纏身，再度避逃香港，藉由電話控制全局。當時，我曾為了他不給大壯建築師事務所與台灣東林投資陳世志的合同做備案，而有所爭執，他只願意給我們找來的上海元益集團備案，郭先生給我的答覆是：「我們是自己人，怎麼不相信我呢？」說者大方無比，聽者啞口無言，我再次忍讓。
○五年二月，原本開工的一期商鋪，因為工程款無法付，而被施工單位封頂、停工。當時我拒絕搬進郭文貴提供的別墅，自己找了一間鄰近工地的公寓大樓租住，每天看著被封頂的工地興嘆，內心十分難過。
當年三月，河南省公安局人員要求我們協助調查牽涉詐欺挪用公款的案件，此時才得知郭文貴將我當時投資的房子一屋兩賣，還牽扯詐欺、挪用公款，我再度晴天霹靂！用電話跟郭查證，他也承認，之後，他為了取得我的信任，郭文貴請他的姪女、在政泉擔任財務經理的郭麗梅開了收據給我，當作證明。
但郭文貴的事業愈來愈大，經營手法卻不走正途，朝令夕改、挖東牆補西牆。我多次溝通，好言相勸，曉以大義，無奈我個人力量無法拯救他的事業王國。○五年五月，郭文貴要我裁員，有意將該開發案盤掉，我找人來接手，他都不同意，最後由時任公安部內保局局長的林強推薦中國保利集團來承接，我當時只求他能把我投資的資金還我。
我已經想從賊船下來。○五年八月，郭約我在香港香格里拉大飯店見面，同意我交接後離職，並答應在九月把錢還給我，我歡欣喜悅的回北京。交接的過程中，我陸續聽到有人被拷打，其中一名離職人員還打電話告知我，說他被人押走，嚴刑拷打，逼他寫了十幾套劇本，誣陷我指使工程部門貪汙。
請辭後，被惡意栽贓、毆打
八月某個周五晚，轉任摩根中心董事長的林強致電給我，說有員工指控我貪汙，要我隔天到公司跟這位離職員工對質。當時，太太正好從台灣帶女兒來北京陪我度暑假，我跟太太說，明天一早每半小時打一次電話給我，並留十個人的電話給她，請她在電話打不通後，馬上跟這十人聯絡。
隔天一早，我前往辦公室赴約，林強與郭的胞弟郭文印及一位離職員工已在，公司內部有數十名公安圍繞。他們指控我私刻公司印章、盜領公款，我因交接過程都有紀錄，過程與清單很詳細，他們指控不了我。他們改變策略，要我交出手機，限制我不得離開公司，我跟公安扭打，但因為這群內部公安跟我平時有交情，沒有真正傷害我。
直到下午，郭文貴一位身高一九○公分的貼身保鑣黃小明，帶著兩位人員闖入會議室，還挑出槍來，緊接著要我簽下文件，我反抗還被毆打，我一度想要砸窗脫逃。當時，黃小明一直要我交出房產合同，甚至要押我到租屋處搜查。
也許我安排得宜，當天中午我太太就帶著女兒到公司找我，下午看我被押走，她就趕緊報警。就在我被毆打時，警察剛好到來，這位日裔的保鑣黃小明等三人聞訊逃跑。我被帶到北京大屯派出所做筆錄，我太太及台商朋友也趕到派出所看我。當時，我看到林強拿著一包東西進派出所後，訊問警官的態度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我從被害人身分變成了嫌疑犯，從晚上六點被訊問到隔天凌晨四點。
當晚，我跟太太連夜帶走細軟，搬到台商朋友家住，我一股氣憤與不甘心油然而生。
隔天，我帶著律師再到派出所驗傷，警官竟然要求我不要追究，我不應允，堅持要抓到黃小明，他們最後卻以人跑了來了結。
還好我事先做了安排，否則我被他們嚴刑拷打，簽下什麼東西，後果就不堪設想，當時，我已聽說有些工程人員被帶走就沒有消息了。
後來，我將我的房屋合同，拿到北京房地產管理局備案登記，並致電郭，他氣得大罵我：「不要以為你報了案，房子又登記備案，就可以順利拿到房屋產權，大不了，我直接把房子炸了！」他還說：「最好別回大陸，否則我會報警追你！」
房產沒了，被控侵佔，官司也敗訴
當時，我在大成建設的同事、立法委員李鴻鈞，聽到我太太求救電話後，帶著國台辦副祕書長王小兵前來看我，聽到我的敘述後，王小兵跟李鴻鈞說：「叫志瑤趕快走，因為鬥不過！」即使跟李回台，但我嚥不下這口氣，○六年初開始向北京民事法院提告，豈料郭以刑事罪告我「職務侵占」，說我的房產合約書是在職時假造，導致我的房產合同無效，民事也敗訴。
我心灰意冷，回到台灣，重新開始。○六與○七年陸續再跟國台辦與大陸經濟偵查處申訴，卻都沒有得到回音，從此黯然地離開大陸。
這是多麼痛苦的回憶，很想離開那段環境，那時精神多緊張，每半年回台灣，就掉一顆牙齒，壓力真的非常大。我準備在近期再到北京對郭文貴提出告訴，回復我的名譽。
陳耀東：房產合同變成五張廢紙
我當初是因為老朋友（陳志瑤）做總經理，前來相挺，加上這塊位在北京奧運村旁的土地條件極優，決定組織一個國際團隊一起開發。我用我自己在上海的大壯建築設計諮詢公司，結合上海聖帝國際建築工程公司及美國名建築設計公司Laguarda Low Architects，共同規畫這個八十五萬平方米的大案。
二○○二年底，我們針對市場特徵、策略等提出一個概念案，郭文貴聽了很高興，跟我們簽約，並把原本的設計團隊請走，之後我們再給他一個初步規畫案，第三次則有了細部的商場與住宅內部規畫。
但因為政泉拿不出設計費，我是設計費換房產。我跟上海元益集團合購四號樓，位置較差，他卻給我們一平米一萬五千元人民幣，我個人換得五家商鋪，資金共八百萬元。我們的設計人員都投入，連國外建築事務所的款項都是由我代墊，為的是要把這個案子做好，我們太老實了。
我們團隊的這三家公司，只有北京聖帝有拿到錢，上海大壯卻拿不到，美國的公司我都先墊款。
現在所看到的北京政泉花園，是保利集團所蓋，但都用我們的設計，卻一毛錢都沒有付，即使有合同，現在也成為五張廢紙。
這些合同都有經過公證，我有向北京法院提告，從○六年纏訟到○九年，最後判定我的設計合同無效，理由是我是境外公司，不可以簽章及做深化設計，也就是不能做建築物的細部規畫。但我們只有做總體規畫，合約中寫得很清楚，北京法院就是不認帳，判我們敗訴，房產最後都被郭文貴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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