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惡夢》台鹼廢液偷排，毀台南漁村3千人健康

40年前拚經濟造就 戴奧辛世界最毒「保持人」

文●侯良儒 攝影●陳宗怡

這場世紀之毒，要多久才能除？ 戴奧辛、三十二皮克，這兩個冷冰冰的名詞與數字，卻因為一件隱匿二十二年的工業廢棄物污染案，影響三千多人一生的健康與生活。

官司落幕，村民心理恐懼仍在…… 談婚事，竟被要求看全家檢測報告

它是發生在台南的「台鹼安順廠戴奧辛污染案」，歷經十年纏訟，去年終於三審定讞，住在廠區周遭、血液戴奧辛濃度超過三十二皮克的四百多位居民，確定由安順廠所屬的中石化賠償一億八千萬元。但，居民的恐懼並未隨著官司落幕而止。

「不要拍我啦，我上電視都會被我女兒罵！」商周團隊來到台南市安南區顯宮里，拜訪戴奧辛濃度「世界最高」的楊茵鈁。這位七十一歲的婦人見是記者，臉色一沉，隨即賞了一頓閉門羹。

其實，自一九九九年學者黃煥彰揭發台鹼案以來，楊茵鈁不只一次接受媒體採訪，但她說，每次上媒體，就會惹來鄰居的酸言酸語，甚至有一次，一位麵店的老闆當著她面說：「攏係妳害的，現在沒人敢來我們這吃東西！」

楊茵鈁的處境，也是當地居民二十年的生活寫照。在室內，抽屜裡滿到得用手壓著才拿得出來的藥袋，是他們抵禦戴奧辛侵蝕生理的唯一方法；走出室外，這些被毒害的人們，還得將心理武裝，抵禦外界的偏見與污名化。

「曾經，我們村裡有一個女孩子到台北上班，交了男朋友後，對方父母居然要她回家拿全家的戴奧辛檢測報告，你看，這對她的侮辱有多大！」台鹼安順廠戴奧辛污染自救會長林吉進說。

健康沒了》當地糖尿病率是全台三倍 她的戴奧辛超標30倍，一餐配十顆藥

回到二○○五年。在台鹼案曝光第六年，行政院遭監察院糾正後，以人道關懷名義撥款十三億元，補償居民醫療與生活費，並首度為安順廠鄰近三里、共三千一百九十九名居民，進行大規模血液檢測。 當年度調查中，有逾三百六十位居民，被驗出是戴奧辛的「高危險群」；而戴奧辛濃度高達九百五十一皮克的楊茵鈁，是世界衛生組織（WHO）訂的戴奧辛耐受值三十二皮克的近三十倍，打破國際醫學史紀錄。

「 我跟你們講，我為什麼會那麼高，」最終還是打開門受訪的楊茵鈁，三十多歲時，與丈夫到安順廠工作，世紀之毒戴奧辛，就是該廠製造五氯酚鈉伴隨的廢棄物，「我就是去裡面做過，才會那麼嚴重！」

丈夫車禍過世後，她為了養活七個孩子，開始在竹筏港溪捕魚，「大尾的拿去賣、小尾的自己吃，」當時她並不知道，溪裡的魚，早被台鹼流放的廢液污染。

「這邊的人都跟楊阿姨一樣，長期吃被污染的魚，」黃煥彰分析，台鹼的廢液流入廠區旁的蓄水池後，就沉澱在池底的泥裡，當水中浮游生物食入底泥，魚再吃浮游生物，位於食物鏈高層的人，再因為捕魚吃，進而吸收戴奧辛。

回想血液驗出戴奧辛的那天，楊茵鈁的情緒依舊激動。她說，那晚，她拿寫著「九五一」戴奧辛濃度的體檢報告，獨自一人坐床頭，「想說慘了，我如果怎麼樣，孩子誰要養？就半夜爬起來哭。」

負責該案血液分析的成大教授李俊璋團隊，二○○九年出具報告證實，戴奧辛會阻斷胰島素，導致居民罹患糖尿病、心血管疾病。以糖尿病來說，安順廠附近的盛行率超過一二％，高於全台平均的四％。

至於戴奧辛與居民罹癌的關聯，李俊璋表示當年受限部分居民病歷遭大水淹毀，且樣本數也不夠，無法進一步分析。

楊茵鈁的糖尿病史逾二十年，至今藥袋還多了高血壓、心絞痛的藥，算一算，一餐吃藥超過十顆，「吃藥像在吃飯。」她說。

與許多當地人一樣，賠償案勝訴，並沒有帶給她太多喜悅，「告是律師贏了，我們這邊沒贏。」因為，政府的人道關懷補助金，將在二○二四年到期，而去年宣判的賠償金，又是一次性的發放。

「五年後補助走完，這邊（指台鹼案）居民要怎麼辦？日本的水俁病是政府照顧居民六十年，台灣呢？」台南社大講師、在當地蹲點超過十年的許淑茹說。

李俊璋也指出，台鹼案的判決，僅是在健康、環境、生活三個層面，賠償居民的健康損失而已，「但是受污染的環境沒有復原、魚塭還是被禁養，代表居民的生活還是受影響，所以補助不應該停。」 生活崩了》養全家的魚池有毒！ 她因魚塭遭禁養，改打零工、撿回收

八十歲的婦人吳信，就是生活受影響的一個案例。

當地魚塭被禁養前，吳信一家就住在台鹼排放廢液的蓄水池旁，由於蓄水池與鹿耳門溪、竹筏港溪相通，漁獲豐富，成為她全家生活所繫。與楊茵鈁相同，她只要抓到大魚就拿去賣，小魚留給家人食用。

然而，到了二○○五年，台鹼案爆發，台南市府為遏止民眾捕撈遭污染的魚蝦，對周遭二十七公頃的魚塭下達禁養令，並全面撲殺魚群，讓吳信的生計大受影響。

那年，被驗出有五百四十皮克戴奧辛的吳信，不僅要照顧罹患肺癌、臥床五年的丈夫，又遇上兒子離婚，獨留一個三歲孫子，「一個躺在那、一個還這麼小，只有我一個女人，戴奧辛又那麼重……，」憶起十四年前的往事，她止不住淚水。

她，戴奧辛濃度全球第1高 丈夫過世後，無法再在蓄水池捕魚的吳信，在地方人士安排下，進入當地的衛生室擔任打掃工。只是，這份工的工時僅短短兩小時，下班後她還得四處撿拾寶特瓶、餐盒等回收物，增加收入。

隨著吳信的腳步，我們來到她住了一甲子的家，她指著被圍起鐵網、掛上「警告！海水池生物體有毒」警示牌的蓄水池，說起以前與丈夫就在這片池子結網捕魚，「沒想到吃了會生那麼多病。」

今年冬天，吳信才以八旬的高齡，進行心導管手術；多年以來，她的身體各部分陸續病變，子宮、膽囊、腎臟都已切除。

據黃煥彰調查，吳信的親戚、同樣住在蓄水池旁的林姓一家人，十人有七人肝癌過世，「其實早期當地很多人死於肝癌，只是當時還沒有（醫學）證據。」他說。

「聽人說，衛生室四年後就要關了，這樣……，我就沒工作了，」講到政府的專案結束，得以餬口的衛生室也可能跟著關閉，吳信坐在平常連燈都捨不得開的昏暗家裡，低頭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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