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生與死:百萬台商 親情與疫情的拔河

民眾心聲 圍城十七日,橫跨海峽的五個故事

文—鍾張涵、黃亦筠、彭子珊、陳良榕 攝影—吳宙棋

武漢返台包機事件,因為乘客名單與原定不符,在台灣社會掀起軒然大波。防疫必須理性,但遇到人性,考驗隨之而來。五個不同身分的家庭,分享他們面對同樣恐懼的心情。

擁有一千萬人口的武漢,於一月二十三日無預警宣布早上十點封城,正好是中國人最重要的節日——春節除夕的前一天。


2月1日,有家人、朋友滯留在湖北武漢疫區的台灣家屬,拿著字卡陳情,盼盡快讓台胞回家。親情與疫情拔河,當全中國都成疫區,是未來台灣防疫的考驗。

擁有一千萬人口的武漢,於一月二十三日無預警宣布早上十點封城,正好是中國人最重要的節日——春節除夕的前一天。

這個時間點,註定困住在武漢疫區的五百多位台灣人,他們的家庭結構背景,以與武漢當地人有血緣、婚姻關係為主。

他們在武漢、湖北,是為了返鄉過年、與家人團圓。

《天下》電話採訪其中五個家庭。有陪著懷孕七個月的太太,不願撤離的大學教授;有陪外婆過年的陸配家庭;也有返鄉補請婚宴的新娘,以及染病走不了的台商。

二月,已有兩個家庭搭第一班專機返台。

他們反映出台灣與中國大陸千絲萬縷的各種連結。

當整個中國都成為武漢肺炎疫區,有百萬台商、台幹和三十四萬陸配的台灣,將會發生更多起跟這些家庭一樣,種種親情與疫情的拔河。

這會是未來台灣防疫的真正考驗。

以下是他們的故事。

武漢K台商
兩個小孩還沒搭上專機

五十二歲,武漢台商從事芳香劑製造、銷售武漢肺炎重症,無法回台

「他非常、非常希望盡快痊癒回台灣,」K台商的友人轉告《天下》。

K台商是中國國台辦公告,兩位確認感染新型冠狀病毒(俗稱武漢肺炎)的武漢台商之一,現在於武漢協和醫院隔離治療。

醫生一直找不到有效方法為他退燒,只告知他服用的是抗病毒、清熱解毒相關藥物。但他的病症仍反覆出現。

「我真的需要醫生更積極治療,」他傳給台商朋友的簡訊這麼寫著。

但協和醫院狀況堪憂。根據陸媒報導,武漢已經出現十三個醫院有大規模院內感染。其中,K台商所住的協和醫院最為嚴重,已有一百多個醫護人員感染武漢肺炎。

武漢封城五天後,一月二十七日,K台商在武漢市人民醫院盤龍城院區,做胸部斷層掃描檢查,發現「磨玻璃樣高密度影」,罹患武漢肺炎的機率極高。卻因為武漢醫院已不勝負荷,他只能在家隔離。

K台商當時接受《天下》電訪,說他「高燒七天、見不到醫生」的報導刊出後,他立刻被當地政府送進醫院治療。

然而,禍不單行。他太太與岳母,也被驗出感染。岳母住進紅十字會醫院治療;太太因為沒發燒,在家自主隔離。

K台商入院後兩日,之前兩岸僵持不下的「撤僑」爭議,也以「春節加班機」的折衷方式解決。

二月三日晚間,東方航空的專機從武漢天河機場起飛,半夜抵達桃園機場,兩百四十七位滯留武漢的台籍旅客、陸配被分載到北、中部的檢疫所,接受十四天隔離。

K台商有兩個小孩,一個六歲、一個十二歲,目前由岳父一人照料。他很擔心,萬一岳父也「中標」,孩子怎麼辦?因此,他也幫孩子登記,看能否有機會讓兩個小孩也搭上專機回台灣。儘管希望渺茫。

武漢C教授
妻子例行產檢也不敢去

四十歲,台籍大學教授因妻子懷孕七個月,不願撤離

一樣待在武漢,在當地大學任教的台籍教授C,卻平靜地表示,自己不會坐專機離開。「我已經做好最壞打算,就是被感染(武漢肺炎)的準備了,」他對《天下》說。

他太太是武漢當地人,也是教師,因為已有七個月身孕,不適合坐飛機。

農曆新年之前,教授C隻身返台投票之後,就趕回武漢,因此遇上封城。

陸委會、媒體曾估計,目前約有一千多位台灣博士在中國任教,C是其中一員。

博士班畢業那年,他也想過在台灣找教職。但眼看著台灣的教職年薪約二十萬人民幣,只有武漢當地的三分之二,多方考量之後,最後選擇到武漢落腳。

到武漢教書快六年的他,住家位在俗稱「光谷」的東湖開發區內,周邊都是嶄新的高層公寓。
他所住的社區,物業管理公司已經貼出訊息,說出現武漢肺炎疑似病例。

「再怎麼緊張,日子還是得過下去,」C無奈地說。幸好人車不能離開武漢,但日常生活暫時不成問題。

初五那天,他才到附近的傳統市場,採買一星期份量的蔬菜水果、肉,還買了一百七十個口罩,準備要長期抗戰。

但太太的預產期只剩不到三個月,例行產檢該怎麼辦,兩人毫無頭緒。

原本產檢是在半小時車程的同濟醫院光谷院區,但武漢肺炎爆發後,這裡成了指定收治的醫院之一,兩人不敢再去。

其他醫院雖然不收肺炎病人,但都被其他病人擠得水泄不通,兩人左思右想,也不敢冒險前往。

能在家避多久?感染人數逐日激增,而武漢解除封城的日子,似乎還遙遙無期。

「我也不知道,」C的語氣帶著幾分猶豫,「要說急的話,總有人比我們還急,我們就先撐著吧。」


2月3日晚間,載著247位滯留武漢台灣民眾的專機,飛抵桃園機場,工作人員穿全套隔離衣,嚴陣以對。(劉國泰攝)

湖北宜昌W太太
連買菜都冒著生命危險

台灣旅客,過年探親等待第二班專機

相較之下,被困在湖北最西邊城市宜昌的W太太一家四口,卻顯得心急如焚。

她知道第一班包機由武漢當地台胞優先,正在等待第二班專機,「湖北其他地區,有一、兩百人還要繼續等,還沒有消息!」W太太在電話裡著急地說。

這麼急,一部份是因為工作,夫婦在台灣經營一個小工作室,困在宜昌多日,已經耽擱了部份訂單的進度。

宜昌疫情嚴重。現在她非迫不得已不會出門,「因為已經買不到口罩,出一次門要浪費一個口罩,出去就是拿命換,」她說。

「今天我家人冒著生命安全出去採購,已經沒有蔬菜。超市裡所有人都在搶,很恐怖,他們沒有按照次序排隊,很容易感染,」她心有餘悸地說。

W太太的母親是宜昌人,母女這次春節帶著先生、小孩一同回娘家,探望八十多歲的外婆。

不久前,她才聽說,住在武漢的姨丈的母親,「一家人都死光了。」因為全家都感染武漢肺炎,卻又擠不進醫院,只能「居家隔離」,「居家隔離就是等死!」

說到這裡,她有感而發,「只要能健康回去,就心滿意足了。」


滯留疫區的國人,平日都躲在家裡,只有買菜非出門不可。一位還困在湖北宜昌的台灣旅客便說,「是冒著生命危險去採購。」(GettyImages)

中部檢疫所李太太
我一路只想著回家

四十歲陸籍配偶(有台灣居留證),回武漢過年第一班專機旅客

武漢出生、擁有台灣居留權的李太太,帶著十二歲的雙胞胎兒女,順利搭上第一台專機。

「我也沒想到會排到第一批,」她說。當初她在區台辦發的表格,填下「有意願返台」,理由是,一家人只是到武漢短暫停留探親,而且小朋友要上學了、很擔心小朋友的學業。

「接到電話那刻都不敢置信,我很感激,」她說。

回憶整個過程。下午兩點集合,一到機場,返鄉台人先在各自專車上等待,等區辦人員核對好資料。飛機約九點半起飛,到桃園機場已接近凌晨,再經過安檢、防疫、消毒,坐上接送的巴士已經是凌晨三點了。

十多個小時期間,儘管每個座位都放著麵包、礦泉水,但她都不敢吃喝。她說,一方面不餓,另一方面就是一路想著回家。

李太太婚前在武漢從事百貨業,先生是營建業台幹,兩人在武漢相識,結婚生子都在武漢,直到去年才搬到高雄。

一家三口在除夕前一週,搭飛機回武漢娘家過年,結果才到沒多久,就聽見封城消息。

她說,這輩子沒聽過「封城」這字,一開始還在想是什麼意思?接下來是一陣慌亂,團圓飯也取消了,她從娘家拿了些食物和生活必需品,在封城前,回到自己武昌的家。

「每天從窗子裡望出去,街上真的沒有半個人,路上若有車經過,就是救護車、警車的聲響,每天關著都好害怕,」李太太說。

新聞上熱議的疫情起源「華南海鮮市場」在漢口,和她住的武昌隔了一條長江。「雖然我沒有去過,但出現這樣的事情,真的滿悲傷、滿悲哀的,」李太太深深嘆口氣,「畢竟,我在這個城市出生的。」

林口檢疫所Jean
感覺我們是一群細菌人

三十歲台灣人,到先生老家武漢補辦婚宴第一班專機旅客

同樣也上第一台專機,現在正在林口檢疫所的,是新婚不久的年輕SOHO族Jean與她的先生。

Jean剛和大三歲的先生結婚。她的先生是一般上班族,但父母在武漢出生,九○年代改革開放後,才以依親申請來台定居。

她與先生回公婆的武漢老家補請婚宴,結果被突發的疫情,打亂整個規劃。

二月一日,區台辦要Jean和先生填寫「在鄂台胞申請返台承諾書」、「申請返台台胞信息登記表」,並要她下午三點截止前回傳。

結果第二天就收到簡訊,要他們準備好行李,「就這一、兩天走,」讓她喜出望外。

但她一進機艙就發現,雖然空服人員嚴陣以待,穿著白色全罩式隔離衣,但沒有為乘客做任何防疫準備。

「那一刻我傻眼,原本以為我會有隔離衣、N95口罩,但沒有,而且全機坐得滿滿的,前後左右都坐人,(唯一的防護)只有自己帶去的口罩。」

生性樂觀的Jean只能自我安慰,「想也知道,武漢自己口罩、防護衣都不夠了,怎麼可能給要離開的我們?」

她因此全程緊戴口罩,連水都不敢喝,直到餓到受不了,才拿下口罩吃塊麵包。「後來知道我們當中有人確診,其實內心很緊張,」Jean不諱言。

Jean用著名日本卡通《麵包超人》的劇情,描述自己的處境,「感覺就像我們是一群細菌人,在飛機上,現在要進入麵包人村落,十四天後,我們就要洗白變成麵包人。」

剛到武漢當晚,Jean跟著先生和當地朋友一起唱KTV。當時Jean和先生還提醒這位朋友,武漢狀似有不明肺炎在流傳,要他當心。

「都是網路謠言啦,不可信!」這位當地朋友嗤之以鼻。

結果,兩天後,武漢就宣布封城。準備飛來武漢會合的婆婆,也因此來不了,一個人留在台灣過年。

老公則覺得愧疚,沒想到新婚太太第一次和他回老家,竟碰上這種倒楣事。

「婆婆很擔心我們,」Jean說。


武漢台協副會長翁茂偉(藍帽黑衣者)和成員,第一線與台商、台幹眷屬溝通並提供協助,發放捐贈物資。(翁茂偉提供)

飛機飛抵桃園機場,迎接包括Jean在內的兩百四十七位乘客的,是兩道檢疫手續,發燒者第一層就會被篩出來。剛到武漢就感冒的Jean,因為有咳嗽病史,被歸到第二類要加強追蹤的個案。

凌晨三點多,Jean和先生終於被專車送到林口檢疫所。和先生被分開,一人住一間單人房,開始十四天的隔離生活。

一開始,因為不耐林口的濕冷,檢疫所人員迅速為她加了一床棉被。

「但我發燒了,」電話那頭Jean的聲音依然樂觀,「等等我要去護理站通報了,明天可能就要去醫院,」她說得輕描淡寫。

很可能只是因為舟車勞頓,一直沒好的感冒又復發。

但此刻,所有人想到的,都是當初把她困在武漢的新型冠狀病毒,以及機上那位確診的台商。「我先生知道我發燒,他超緊張的,」Jean說,「我安慰他,武漢肺炎的致死率還比流感低啊(編按:其實比較高,見91頁),」她說。

但Jean仍是一派輕鬆,說等疫情結束,會再回去一趟武漢,「我是長孫媳,親戚朋友都還不認識我,」Jean說。

更何況,她之前特別訂做,一百二十套準備送給親友的伴手禮——印有新人名字的精緻陶杯,還在武漢家堆得滿坑滿谷,非送出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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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雜誌第69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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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生與死:百萬台商 親情與疫情的拔河

天下雜誌

2020/第69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