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血牙醫六龜教出世界冠軍、十多位醫學院生

「每張臉都是個故事」陳俊志用合唱扭轉偏鄉孩子人生


文/鄭郁萌 攝影/陳宗怡

八月六日,牙醫師陳俊志在台上一面指揮著合唱團、一面落淚。

七月中,他帶領尼布恩合唱團以及寶來國中合唱團,在韓國舉辦的世界合唱大賽奪下兩面金牌,這趟旅程全靠募款成行,返台後,他舉辦感恩音樂會。但就在音樂會前兩天,卡努颱風過境帶來豪雨,將高雄桃源區的明霸克露鋼便橋沖倒傾斜,橋斷了、村落變成孤島,有些家長因此無法到場。


▲14年過去了,當年頭幾屆合唱團的孩子長大、返鄉,成為合唱團、學堂、診所的幹部,陳俊志(左3)說:「要做的事很多,但是不辛苦,因為他們都願意幫我。」

陳俊志
出生:1974年
學歷:高雄醫學大學牙醫學博士
專長:兒童牙科與特殊需求者牙科
現職:寶來國中等十餘所學校合唱團指導老師、尼布恩牙醫診所醫師

義務教唱,卻遇八八風災 「這時,才更需要合唱團」

這境況,簡直跟十四年前,他剛到六龜的境況類似,只是當時嚴重得多。

陳俊志是個在高雄市區開業的牙醫師,平常在母校高醫大指導合唱團。二○○九年五月,當時擔任六龜高中校長的表姊夫江春仁,問他下學期是否願意帶合唱團?六龜高中在教育部的分類裡是「極偏遠學校」,別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他卻開心得不得了。

「我的指導教授黃純德醫師專門做偏鄉牙科醫療,以前我就常跟著他到處跑。」陳俊志說:「有機會能去偏鄉,簡直是圓夢!」

卻沒想到三個月後,災難發生了。那年八月,莫拉克颱風肆虐南台灣,造成六百多人喪生,是台灣有史以來傷亡最慘重的颱風浩劫。當時甲仙鄉小林村滅村,鄰近的六龜也災情慘重,對外主幹道被截斷,鄉內道路千瘡百孔,學校也延後開學。

陳俊志原以為此事告吹,卻在八月底接到校方電話請他準備上課。「這個時候,才更需要合唱團。」江春仁說。原來,災區的孩子們目睹風災淹沒房子、甚至失去同儕,而音樂,能成為相互陪伴、跨越悲傷的能量。

陳俊志便從高雄市區上山,道路柔腸寸斷,原本只要一個小時的車程,他停停走走、不時繞路,花了兩個半小時,才好不容易到了學校,等著他的,卻是滿滿的挫折感。

「我第一次幫他們彈發聲練習時被嚇到,因為音都不準。」他說,這些孩子有天籟美聲,但是看不懂五線譜,更搞不清什麼合唱團聲部,也不信賴這個老師。學生撒理嵐.伊斯坦大回憶:「我心想,平地人唱歌能有我們原住民好聽嗎?」

兩個小時毫無進度,合唱譜一頁都沒翻, 陳俊志如坐針氈,下課了,他茫然走出教室,看見災後百廢待興的校園,以及滿滿創傷的青少年:「停水停電,食物交通都有困難、很多父母甚至連工作的地方都沒了。」

用一塊白板,組臨時教室 「山上孩子絕沒比別人差」

他發現,需要重建的不只是房子與道路,是人心。

他索性把譜給扔了,用最傳統的方式:他唱一句、孩子跟一句,但這種學法很枯燥,孩子開始逃課,有時他不得不跟著音樂老師去廟裡逮回這些放棄的孩子。

「一開始真的很難熬,來回一趟五小時,只上兩小時;災後孩子創傷尚未復原,更加排外。」有次他下課經過樓梯間,聽到孩子唱著布農語祭祀曲,歌聲渾厚壯闊:「跟唱課本上的歌完全不同,那是一種靈魂深處的聲音。那一刻,我決定讓孩子們唱自己的歌。」

Hai yan ludun tu hudas ma si ili
(哎呀∼山谷裡的聲音,是那麼的美麗)

Hai yan musun kata manaskal kahudas
(哎呀∼唱呀大聲的唱,山谷裡的聲音)

A isu kanta isu ima kahudas
(你是帶不走的聲音,是山谷裡的聲音)


——《大武山美麗的媽媽 布農族語版》

原住民沒有文字,歌曲靠耆老傳唱,陳俊志開始做採集、編曲。而六龜、寶來地區有著多族群:布農族、拉阿魯哇族、太魯閣族、閩南、客家等,他也將多族群歌曲融入課程中,孩子們唱著自己的歌,眼神漸漸亮了。

他帶著孩子挑戰音樂大賽,對手們都穿著漂亮團服,六龜的孩子卻穿著制服,連白鞋都是跟同學借的,很自卑。原本在山上歌聲嘹亮的孩子,到了城市卻低著頭、怯懦沒自信,甚至有其他合唱團老師故意罵學生:「你再不聽話,等等把你丟去那個山地隊!」

「山上的孩子,絕對沒比別人差。」陳俊志很心疼, 一次又一次帶著孩子參賽, 舞台經驗多了、名次一次比一次好, 孩子們的頭也漸漸抬高, 學著享受舞台。

四、五年後,孩子升上高年級, 跟陳俊志說:「 老師,我想讀書, 可是上課聽不懂、也沒人可以問, 我們想補習……」原來鎮上沒有一間補習班,卻有四間網咖,走歪走壞,彷彿天經地義。

陳俊志卻不束手就擒。他買了大白板,找來他指導的高醫大合唱團學生,利用週末上山,每週幫孩子上一次課。學生鄧吳雅婷回憶:「白板這週放那個同學家,下週放另一個同學家;教室也不固定,有時在學校、有時在衛生所醫師家的車庫,我們就這樣推著白板在馬路上跑來跑去。」

課輔班不收學費,全憑陳俊志的人脈與高醫大學生們的熱血。但他們憂心告訴老學長:「孩子們的程度不太好耶︙︙,高中生要從國中程度開始教。」陳俊志因此招收國中生打基礎;學弟妹又發現光是每週一天不夠,孩子平日沒有讀書習慣,陳俊志便把原本週末的課程,改為一週四次。

ti—na tu ma ta hai,masivit
(媽媽的眼睛一直看顧)

I tu uvaz tu siniqumis
(孩子的生活)

Kaupa qanian miqli Haitu
(每天辛辛苦苦)

manaskan saichia tu isang
(心中每天是有喜樂)

Kaupa hanian nitu islulungqu
(每天就這樣付出看顧)

uka ail u wan
(從無休息)


——布農古調《媽媽的眼睛》

「這麼多班,總不能讓他們都推著白板在街上跑吧?」他咬著牙,在六龜街上租了一棟透天厝,準備當成教室給孩子們使用。有學妹建議他:「學長,不如在一樓開診所吧?」


▲表演時,陳俊志站在側台看著團員,一臉驕傲如至親看著孩子,也的確有團員會喚他「爸爸」。

補醫療缺口、拉起家暴兒 「讓孩子看不一樣的風景」

原來,當地不但沒補習班,也沒牙醫診所,這一帶的居民如果牙痛,得花三、四個小時坐車到山下看診。他們寧可吃止痛藥,長期下來,牙也壞了。

陳俊志乾脆在六龜開牙醫診所,學生們聽到很高興,替他的診所取了個名字「尼布恩」,是布農語中,牙齒的意思。

他不收掛號費,全靠健保給付支撐,原因是:「學生家境都不好,我怎忍心收掛號費?那他的外公、伯伯、阿姨呢?學校老師呢?⋯⋯算了,全都不收吧。」

有一次,三個孩子們央求他開車載大家到新崛江買鞋,路上孩子們很自然聊起家庭近況:母親喝得大醉要揍弟弟,玻璃碎了一地,或是父親拿著刀子要砍媽媽⋯⋯,陳俊志心底很震驚:「我以為只在社會新聞看到的事,卻是這些與我朝夕相處的孩子們日常。」

他的父母是老師,他從小學鋼琴、念資優班、一路順遂考上醫學院、當了牙醫、念完博士班,走的是菁英的坦途;直到接觸這些孩子,他才知道一個人要有多幸運,才能以為這世界很溫柔。

「不只是我在幫助他們,而是他們帶給我成長。」陳俊志說:「人不能選擇原生家庭,但是可以把自己鍛鍊得很強大。」

日頭曝勿死,
彼落大水淹勿死。
落霜凍勿死,
彼落風颱吹勿死。
有露水,
我就活下去,
春風來,
我就出頭天。

——台語歌曲《草仔枝》
他帶孩子們唱的第一首台語歌《草仔枝》:「太陽曬不死、大水淹不死、颱風吹不死」,他知道這些度過風災的孩子異常堅強,但他也知道,生活如錘沉沉拽著這些孩子,他得用更大的力氣跟命運拔河。

有個學生家庭情況複雜,五個兄弟姊妹有三個姓氏, 家裡窮得連一盞能讀書的燈都沒有。學生英文程度非常好,卻因為家境差點放棄,報考前陳俊志到學生家聊了一會兒,一直聽到父親在用族語喊孩子。

「我父親喝酒吐了一地,他叫我進去幫他擦。」孩子很緊張:「老師,你不要進去,我家很臭。」

後來孩子排除萬難應考,上了屏師大應用英語系,打給陳俊志報喜,那時他正在開車,扶著方向盤一路哭著開回家:「這是場跟命運的拔河,我贏了,能讓孩子看見不一樣的風景,我真的很開心。」

「小時候以為國中畢業趕快工作賺錢,沒人相信我能有什麼像樣的未來。」陳俊志帶的第一屆合唱團學生鄧吳雅婷,已經拿到碩士,她說著哭了:「就連我們都不相信自己,只有俊志比我們更相信我們。」

「他很會看人又很固執,不是每個學生都叫他去讀書,是因材施教,有些同學從軍、學一技之長,他也支持。」學生蘇妙玲說:「只是如果明明能做到的卻放棄,他會很生氣。」

一位牙醫師,改變了一個地區。從前,這裡從沒出過醫學生。但自從陳俊志在六龜開了診所後,學生下課走進走出,看著醫療器材,便覺得讀醫沒有那麼遙遠。

「孩子們在他身上看見自己的可能性,」尼布恩合唱團音樂總監許家倫形容:「『原來除了爸媽叫我去種芒果之外,我還能有其他的路,原來我還能讀醫學院。』」這十四年來,已經有超過十個學生考上了醫學院,而這些長大的孩子,也回到學堂來教學弟妹、參加合唱團。

「我在台上激動得哭了,是因為我看著這些長大的孩子,每張臉都是一個故事。」陳俊志說:「而現在就像把孩子拉拔長大了,他們都回來幫助我,讓故鄉越來越好。」

教育的最終目標,是要讓每位孩子有平等的選擇權。台灣的城鄉差異越來越嚴重,偏鄉教育從不只是老師或校長的事,而是社會上每一個人的事。

一位牙醫師以他的方式,帶動了一個偏鄉,成為正向轉動的力量,那麼,你呢? 閱讀完整內容
商業周刊 2023/8月 第186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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