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造案
Counterfeits

「不是穿上僧袍你就會變成和尚。」 ── 法國小說家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

葡萄牙偽鈔事件

提到偽造物品的詐騙案，大家最先想到的就是偽鈔，假的名牌牛仔褲雖然排第二名，但也是遠遠落後。但如果製造的假鈔票幾可亂真，那還能叫「偽鈔」嗎？重點並非模擬製造物品的行為本身¹，而是擬制之後宣稱那是「真品」。就算有人能把梵谷（Van Gogh）的畫仿得維妙維肖，絲毫不差，並宣稱那是真畫，那假畫也不會變成真畫。某條牛仔褲即便是由鱷魚牌（Lacoste）的外包商製作，布料、圖案都一樣，製作者也是同一批員工，仍會被當成假貨。

相似的，即便用政府印鈔廠的印鈔機製作出完美的鈔票，那還是偽鈔，不會變成真鈔，因為製作鈔票並不是由中央銀行授權。這類偽鈔案還真的發生過幾次，而且可說是對於國家政經情勢影響極大的詐騙案類型。我指的是一九二五年的葡萄牙偽鈔案，這案件堪稱詐騙狂徒亞瑟．多斯．雷斯（Artur Virgilio Alves dos Reis）短暫詐騙生涯的高潮。

一九二○年代初期，全球進入經濟起飛的「咆哮年代」（Roaring Twenties），但亞瑟與葡萄牙卻都在經濟上陷入進退維谷的困境。一次世界大戰後，葡國政府選擇大量印鈔來解決財政赤字問題，為此還改變了葡萄牙央行（Bank of Portugal）的法規。至於葡國央行則是沒辦法持續投資現代的防偽技術（例如鈔票序號），還把印鈔業務外包給英國的華氏父子公司（Waterlow & Sons）²。另一方面，亞瑟則是家道中落，不得不前往葡國殖民地安哥拉（Angola）追求發財夢。

他決定拿某家葡國大學的學位證書來仿造，改成「牛津大學理工工程學院」的畢業證書，上面還記載著他受過工程學、地質學、幾何學、物理學、冶金學、數學、古文字學、化學、機械學與建築設計等各種專業訓練。這個經驗不僅讓他發現葡國公證人會在任何文件上蓋印認證，也助他獲得安哥拉鐵路系統總工程師的職位。儘管學位是假的，但為了避免釀成大禍，亞瑟倒是自學工程有成，最後在一九二三年帶著一點積蓄與不錯的名聲返回祖國。

但不管是錢財或名聲都沒能撐多久。他野心勃勃，想要進入金融業，卻因為用不法手段收購了一家叫安巴卡（Ambaca）的公司而鋃鐺入獄。在獄中他靠讀書來充實自己，但讀的書不是《聖經》或莎翁劇本，而是葡國央行的相關法規。

接下來的案件之所以會發生，主要肇因於一九二○年代葡國貨幣體系的幾個特色。儘管葡國央行壟斷著印製該國貨幣「埃斯庫多」（escudo）的權力，但卻是一家有股東的私人公司。不過這並不罕見，像英格蘭銀行也是在一九四五年才國有化，至於美國的聯準會到現在仍是名義上的私人機構。³其次，安哥拉使用的貨幣叫做「安哥拉埃斯庫多」，幣值只有葡國埃斯庫多的十分之一。但安哥拉使用的貨幣仍跟母國葡萄牙一樣是埃斯庫多，只是上面印有「安哥拉」字樣。沒有人會全面清查市面上埃斯庫多鈔票的序號。所以，偶爾葡國政府有特定需要，但又知道公開後會被罵翻，就會「私下」委託各方人士印製鈔票。

再加上亞瑟已經知道，當時葡國公證人會在幾乎任何東西上面蓋印公證，於是他想出了一個騙局。他先偽造一張合約，使用幾可亂真的葡國政府用戔，請四、五個公證人在上面用印。簡而言之，合約內容表示葡國央行行長授權亞瑟籌組一個投資團隊，借錢給安哥拉殖民政府，該團隊的報酬則是可以印製五百萬安哥拉埃斯庫多鈔票。亞瑟帶著合約去找葡國的尼德蘭大使，表示安哥拉借款案是祕密，央行總裁不希望其他股東知道，因此他需要幾個有錢且手裡又有葡國官方用戔的朋友幫忙印鈔。不知是亞瑟運氣好或者故意挑上那位大使，總之大使是個貪官，再加上他信了亞瑟的故事（或者被亞瑟承諾的佣金給說服），所以就幫忙籌組了一個國際借款團隊。

這團隊找上威廉．華特婁爵士（William Waterlow），爵士馬上就起了疑心。像這種交易，他顯然需要葡國央行總裁親自授權，但令人不解的是，他並未連絡總裁，而是要借款團隊提供總裁的私人信件給他。信件馬上到了他手上，但當然又是亞瑟偽造的。⁴最後一個要解決的問題就只有序號了。 亞瑟說服借款團隊預付他一大筆現金。如此一來，他就可以藉由幾十張面額五百元的埃斯庫多紙鈔，去研究如何偽造葡國鈔票的序號格式。他表現得很不錯，但不幸的是未能掌握鈔票的序號清冊，因為清冊由華氏父子公司持有。某些他要求使用的序號肯定已經使用了。但他腦筋動得很快：既然這些紙鈔不會在安哥拉流通，就不會有問題啊！華氏父子公司接受了他的說詞，開始印鈔。亞瑟當然完全不想在他的鈔票上面蓋上「安哥拉」字樣，以免幣值縮水成十分之一。他之所以確定這些假鈔不會被查出來，是因為沒有人會全面清查鈔票序號。

紙鈔運回里斯本後，在一小群黑市洗錢混混（綽號「懶漢」〔zango〕）的幫助之下，開始在市面上流通使用，擾亂了葡國經濟秩序。這批偽鈔的總金額將近該國國內生產毛額的百分之一，造成了些許影響。亞瑟的三個合夥人似乎也沒問過為什麼沒有借款給安哥拉，只要能夠分得四分之一的鈔票就很高興了。而亞瑟則是開始圖謀更大膽的計畫。

前面我們曾說到，葡國央行是唯一有權力清查偽鈔的單位，還有它其實是一家由許多股東持有的私人銀行。亞瑟在一夜之間暴富，甚至用那些偽鈔自創葡屬安哥拉銀行（Bank of Angola and Metropole），所以幾乎理所當然的下一步，就是試著取得葡國央行的股份，成為總裁，確保他的假鈔騙局不會東窗事發。

這種事顯然會鬧得滿城風雨。由於黑市「懶漢」突然之間動了起來，民眾很快就會聯想到市面上有巨量偽鈔流通，可能是外國勢力干預，而葡國央行只能盡全力闢謠。不過，葡國央行為了維持民眾對於本國貨幣的信心，持續檢測可能的偽鈔，結果當然發現里斯本流通的，都是英格蘭華氏父子公司印製的真鈔。

這騙局會事跡敗露純粹是出於巧合。許多人唯恐葡屬安哥拉銀行真的取得央行經營權，於是在報紙上惡意散布謠言。在媒體的施壓之下，有關當局不得不檢測亞瑟存放於金庫裡的紙鈔。儘管檢測結果是真鈔無誤，但一名稽核員恰巧發現有兩張鈔票使用同一個序號 ── 兩張使用同樣序號的「真鈔」剛好疊在一起。一旦發現問題所在，就很容易了，接著他又發現更多同樣的情況。亞瑟再度鋃鐺入獄，不過這次他真的開始讀起了《聖經》。

由於人民對於貨幣的信心崩盤，馬上開始出現嚴重通貨膨脹。最後央行不得不回收所有面額五百元的埃斯庫多紙鈔，以千元紙鈔替換。接著軍方發動政變，創建號稱第二共和的「新國家」（Estado Novo），這獨裁政權就持續統治葡國到一九七四年。這四十年之間，該國大多是由安東尼歐．沙拉薩（Antonio Salazar）統治，曾為經濟學教授的他，應該偶爾會想起那一連串促使他上台執政的事件，覺得不可思議。

葡國央行偽鈔事件迄今仍是最悲劇性的案例，讓我們看出高信任度的社會如果出現某個突破點（在這事件中，突破點是那些公證人），最後會拖垮整個信任體系。一九五五年亞瑟去世，《經濟學人》週報為他刊登的訃聞表示，從凱因斯經濟學的角度看來，他的騙局對葡萄牙有益 ── 不過這大概是該期刊有史以來最愚蠢的言論了。

鈔票當然是一種很特別的東西，因為它只確保自己的價值。所以偽鈔案相對來講較為單純，只要印出偽鈔後，騙局就已經完成。不過，在偽造類詐騙案中更常見的狀況，是利用了一個層面更為廣泛的信任體系，而這體系一般會使用紙本文件與獲得授權的一些類似單位，來認證確保其他東西的價值，例如金礦礦藏。

¹這情況跟剽竊軟體或盜用專利不同，因為這兩種犯行的罪都是模仿本身。
²無論是當時或現在，鈔票印製都是非常競爭的行業。華氏父子公司創立於一八一○年，卻馬失前蹄沒拿到「波亞斯國」的鈔票印製合約，被柏金斯暨培根公司（Perkins, Bacon & Co）搶走。
³名義上！各地區的聯準會是由當地銀行擁有。因為付款系統要求各種存款，他們有時候會用這些存款的孳息收入來支付股息。不過銀行股東已經不再享有控制權了。但是可別想太多啊，如果你對聯準會的運作太有興趣，有了過多聯想，恐怕會淪為「主要銀行」騙局的受害人。
⁴要偽造央行總裁的簽名並不難，因為流通的鈔票上通常都有非常清晰的簽名。亞瑟用縮放儀放大總裁的簽名，加以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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