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深度是種錯覺

第一章 創造的力量

我們的性格就如同所有的小說人物,都是想像出來的。充滿漏洞與細節寥落不僅是小說的特徵,也是我們內心世界的特徵。


馬溫.皮克(Mervyn Peake)小說中的歌門鬼城(Gormenghast Castle)是極為奇特的小說場景,那是一座巨大怪異、古老頹圮、造型奇特的城堡。馬溫.皮克除了寫作,也創作油畫與插畫,所以視覺創造力非常出色。他以清晰敏銳、獨具魅力的筆法,描述一個厚重、飽滿、精細的世界。讀他的小說《泰忒斯誕生》(Titus Groan)、《歌門鬼城》(Gormenghast),故事中的城堡會逐漸在你的想像中扎根。多年來,一些特別忠實,也許有些偏執的讀者,一直想從散落書中各處的描述中,拼湊出歌門鬼城的地理樣貌。然而,這似乎是項不可能的任務:如果想繪製一張歌門鬼城的地圖或製作城堡的模型,便會發現前後矛盾、彼此分歧之處。想從文字描述重建那些高聳的廳堂與城垛、圖書館與廚房、通道與蹊徑,幽然聳立、近乎荒廢的翼樓,是辦不到的。這些結構就和城堡裡的居民一樣糾結纏繞,自相矛盾。

撇開馬溫.皮克充滿魔法的文字,這個矛盾應該不令人意外。創造虛構的場景有點像設計填字遊戲,每項描述都提供了對城堡、城市、國家規畫的另一條「線索」,但隨著線索數量增加,過不久要將所有線索串在一起就變得非常困難。實際上,不論對《歌門鬼城》的讀者或馬溫.皮克本人來說,串連所有線索很快就成了不可能的任務。

當然,虛構世界不連貫的問題不只在地理方面。故事在很多方面都必須合理,情節、角色、無數細節都需要協調統一。有些作者殫精竭慮地想避免閃失:托爾金(J. R. R. Tolkien)將《哈比人》(The Hobbit)與《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的背景設在中土世界,為此他寫下詳盡的歷史、神話、地理設定,搭配完整的地圖,甚至發明了有豐富詞彙及文法的精靈語。相較之下,寫《淘氣小威廉》(Just William)系列小說的李梅爾.克朗頓普(Richmal Crompton)是另一個極端,她恣意在故事中詳盡描寫小主人翁,但也欣然承認故事有明顯的不一致(主角的母親有時叫瑪麗,有時叫瑪格麗特;主角的知交有時叫姜傑.弗羅杜,有時叫姜傑.麥瑞杜)。

因此小說與現實的差異之一,就是小說會有破綻。現實世界儘管可能看似令人費解、荒誕乖謬、有悖常理,但不可能自相牴觸。書中對城堡或國家的文字描述可能不合理,但實際存在的城堡或國家必定不會互相扞格,所有事實、距離、照片、經緯儀測量結果、衛星圖、地質探測的結果必然連貫一致,因為世界上就只有一個獨一無二的真實世界。但對於虛構的世界來說,要避免破綻必須煞費苦心。儘管聰明強記的托爾金花了大把心思,他創造的中土世界經眾多粉絲鑽研,依舊存在一連串明顯的漏洞。

虛構的「世界」,即使是馬溫.皮克與托爾金工筆精描的世界,細節依舊稀疏寥落。在現實生活中,每個人都有特定的生日、指紋、確切的牙齒數量。在虛構的世界中,大多數角色都沒有這些特質,或應該說大部分的特質都付之闕如,無論這些特性是重要(有血友病的隱性基因)還是微不足道(與精靈族確切的血緣關係註7)。但是當然,小說中細節寥落的狀況比前面說的更嚴重。再回頭想想安娜.卡列尼娜,她表現於外的人格特質、人際關係,或許還有她的自我認知,都取決於她的美貌。然而她長相如何?畫家、著名書籍封面設計師彼得.門德松(Peter Mendelsund)指出,托爾斯泰描寫的不多──她睫毛濃密,唇邊上有細絨般的微髭,差不多就這樣了註8。她個子是高是矮?金髮、紅髮或黑髮?藍眼或棕眼?令人驚訝的不是托爾斯泰寫得這麼少,而是我們根本沒注意到,也不在乎。我們讀小說時主觀感覺故事主角不是一個模糊的火柴人,而是有血有肉、立體的角色,但是托爾斯泰幾乎沒有提供可界定這個角色的獨有特質。

當然可能有人會反駁說,文學小說的重點不是人物的外貌,而是人的內心生活。然而實際上,托爾斯泰對安娜內心的描繪,幾乎和對身體的描繪一樣模糊。安娜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和她說起話來是什麼感覺?她對俄國嚴重的不平等有什麼看法?她與佛倫斯基相戀所受的撻伐,是否激起她的反叛心態,也造成她的毀滅?托爾斯泰小說的奇妙之處在於,小說沒有回答這些問題,但創造多種解釋的空間,反而引人遐思。我們可以用各種方式「閱讀」安娜:豪放、偏執、浪漫、挑釁、狂野、壓抑、有愛心、冷酷,有各種程度與組合。但是,這種開放性自然也表示小說文字並沒有界定安娜無論身體或心理的特質。

再回頭想想前言提過的「真人安娜」,假設《安娜.卡列尼娜》不是純粹虛構,而是小說體的傳記,則所有關於安娜沒提到的事實(她精確的身體外貌、她的基因組、她和精靈族的關係)都會有明確的答案。我們可以透過綜合研究解答某些問題(例如仔細的系譜學分析可能發現她和精靈族有共同祖先,十七世紀時住在基輔),其他問題(例如她十一歲生日時的身高)或許已不可考。但是不管我們知道的再多,對於安娜的生活、她的人格特質、動機、信念是否就能有真實的「解讀」,能描繪出精確的輪廓?

前面提到小說有兩個特點──難免有漏洞、細節寥寥無幾。如果安娜要解釋自己的內心世界,她的描述肯定會像馬溫.皮克的歌門鬼城一樣支離破碎、前後不連貫、自相矛盾。她的解釋原本就不會多──她對俄國各方面的社會狀況、周遭的人、自己的目標與志向,及種種不曾細想的主題,可能都沒有多少意見。真正的安娜或許真的和精靈族有血緣關係,但是她對俄國農業改革不同模式的優點、沙皇帝制的未來,肯定沒有明確的立場。當然,有人問起時,她可以編造意見並表達出來,但這些意見本身也是既模糊又容易自相矛盾。真人安娜的心智就像虛構安娜的心智一樣,是創造出來的作品,我們自己的心智並不比小說更加「真實」。虛構的安娜是托爾斯泰大腦創造出的簡略、矛盾的人物,而真人安娜也同樣簡略、矛盾,創造者是她自己的大腦。

不用說,外在的世界恰恰相反,不論我們是否察覺,所有的細節都清清楚楚。我的咖啡杯是在一週裡特定的某一天買的,這個咖啡杯是在某個特定的窯裡,在某個特定的溫度下燒製而成;它有個特定的重量,處於特定的緯度。而且現實世界的一切必定毫無扞格:事實要在同一個世界中成立,就不能自相牴觸。

相較之下,我認為,我們的信念、價值觀、情感及其他心理特徵,就如同歌門鬼城的迷宮一般錯綜糾結、零落不全、自相矛盾。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的性格就如同所有的小說人物,都是想像出來的。充滿漏洞與細節寥落不僅是小說的特徵,也是我們內心世界的特徵。

人工智慧與「內心的靈媒」

我們的思想似乎不完整而矛盾,這點幾乎無可爭議,但難道不能填補這些漏洞,解決這些矛盾嗎?安娜.卡列尼娜的世界與心靈由托爾斯泰的文本定義,所以沒有「基礎事實」可以填補空缺的細節,但是對真實的人來說,只要認真搜索,或許可以找到這樣的基礎事實。也許,在我們內心某處,蘊含著完整具體的信念、動機、願望、價值觀、計畫等等;也許我們有豐富的精神深度,也就是完整而連貫的內在世界,從中產生一致的思想與行動。只要認真搜尋,也許我們可以揭開這個世界的內涵:藉由盡量清楚的勾勒、說明自己的知識,求教於我們「內心的靈媒」。接著仔細研究靈媒開示的神諭內容,篩掉不一致、填補漏洞,努力拼湊出其中的「智慧」。

這行得通嗎?找出答案唯一的方法就是試試看。我們確實一直在嘗試,兩千年來的哲學一直致力於「澄清」許多常識概念,包括因果關係、至善、空間、時間、知識、心智等等,科學與數學從我們的常識概念出發,但最後這些想法,無論是「熱量」、「重量」、「力」、「能量」等等,都極端變形,形成複雜的全新概念,而且往往違反直覺。直覺上我們不會區別熱量與溫度,重量、質量與動能,我們像亞里斯多德一樣,認為如果沒有力作用於物體,物體就會靜止,但實際上物體會以恆定速度運動;直覺上我們不認為熱是一種能量,不認為把物體往上推、進行化學反應、拉開橡皮筋可以儲存能量;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運動定律、熱力學定律等等物理世界的規律是陌生、違反直覺的,也因為如此,我們花了好幾世紀才發現「真實」的物理學定律,每一代的學生學起來也不容易。無論我們內心深處的靈媒知道什麼,肯定和物理學定律不同註9。

當然,沒有人真的以為每個人內心都住了一個牛頓、達爾文、愛因斯坦,或這些科學家理論成就的內在表徵,提供我們對物理世界的一般性解釋。但也許我們的內心靈媒能傳遞其他的事物,與真正的物理學、生物學或心理學相近,但是比較簡單、直覺。也許指引我們思想的是常識理論,這種理論儘管與科學辛苦創造出來的理論不一樣,但還是一種理論。

這個想法很吸引人。事實上,從一九五〇年代開始,一代代的知識分子都投入一項特別複雜的共同研究,試圖釐清一些常識理論,以系統化地整理人類的思想,再加以複製,創造出能像人一樣思考的機器。這種想法在最初幾年引領了近代一項重大的科學挑戰──創造人工智慧。

自一九五〇、六〇年代以降,人工智慧的先驅,及他們在認知心理學、哲學、語言學方面的合作對象,都非常重視心智深度這個想法。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我們有意識地體驗、能訴諸文字的思想,都來自許多相似、已經成形的想法所構成的一片汪洋、龐大的網路或資料庫,只是我們目前還無法有意識地感受這些想法。每個表達出來的想法背後,應該都隱藏了數以千計的其他想法,而且這些想法不是散亂無章,是有條理組織的。因此,要模仿人類的智慧,一開始的策略是:

步驟一:挖掘深層心智,盡量讓其中蘊含的思想浮現。

步驟二:整理這些知識、建立成系統,揭開隱含的「常識理論」,接著將這些知識編碼到電腦資料庫中;表達上不能只是用簡單清楚的一般語言,要用電腦可以處理、簡潔精確的形式語言。

步驟三:編寫計算方法對上述資料庫進行推理,以運用資料庫中的常識來理解新的經驗、使用語言、解決問題、做出選擇及計畫、與人對話,普遍從事各種智慧行為。

早期研究人員想創造人工智慧電腦程序來複製人類智慧時,正是採取這種方法。但有許多哲學家和心理學家抱持懷疑態度,認為這種方法註定會失敗──用我們的話來說,這些人懷疑心智深度可能是一種錯覺。但研究人員依舊不屈不撓。如果這種方法有可能成功,那當然要試試看。如果能獲取並重建我們對世界的知識,創造出真正的智慧機器,將會是了不起的成就。

情況看似大有可為,過去數十年來,頂尖研究人員預測人類智慧能在二、三十年內實現。然而,進展似乎比預期慢,挑戰遠比想像大得多。到了一九七〇年代,逐漸出現嚴重質疑的聲浪;一九八〇年代,探勘、整理知識的程式發展開始停滯不前。事實上,研究人員那時已悄悄放棄模擬人類智慧的計畫,轉向更具體的電腦視覺、語音處理、機器翻譯、遊戲博弈、機器人、自動駕駛汽車等計畫。一九八〇年代以來,人工智慧在解決這些特定問題上極為成功,不過卻完全避開了將人類知識擷取為常識理論的環節。

近幾十年,人工智慧研究人員並非讓機器向人類學習,而是直接讓機器去解決問題,人工智慧因此取得進展,並轉變成另一個雖然相關但並不相同的領域,也就是「機器學習」。機器在學習運作時,並非師法人類,而是從影像、語音聲波、語料庫、西洋棋局等大量數據中擷取訊息;這種方法也得力於各方面的進展,例如電腦速度更快、資料量更龐大、學習方法更聰明。但是機器學習在任何階段都不會涉及探勘人類信念,也不會重建常識理論。 閱讀完整內容
思考不過是一場即興演出,用行為心理學揭開深層心智的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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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不過是一場即興演出,用行為心理學揭開深層心智的迷思

尼克.查特

由 商周出版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