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理解才能開啟自由的關係
加拿大傳播學者,同時也是媒介理論宗師的麥克魯漢曾說過,在判斷各種科技帶來的轉變與影響之前,我們需要先就其本身進行理解。唯有如此,我們才可能避免如白日夢遊般,被科技炫目的表象所惑。在面對今天經常被稱為「黑箱」的演算法時,這半世紀前的箴言仍十分受用。
本書的作者大衛.桑普特可以說正是在類似的動機下,企圖帶領讀者更清楚地理解究竟演算法做了什麼?在桑普特看來,老是要把演算法想成「黑箱」,或是比做生人勿近的武器,也許能提醒我們小心演算法的危害,但卻無法讓我們「理解」得更多。但唯有透過理解演算法,我們才可能避免成為演算法的俘虜。中譯本將本書中的Outnumbered譯為「數俘」,讀來因此也深具意味。
本書由三個部分組成,第一個部分討論演算法如何分析我們,第二個部分討論演算法如何影響我們,最後第三個部分則問,以演算法為基礎的AI是否將成為我們?三個部分分別探討了這幾年相當重要的幾個議題:劍橋分析事件、Facebook 的情緒實驗、為什麼川普會跌破眾人眼鏡當選、Facebook是造就同溫層現象的罪魁禍首嗎、AI有性別歧視嗎、AI是否將成為人?正閱讀著本文的你,也許會問:「這很多人談過了不是?」不,這本書也許跟你想的不一樣。我誠摯地建議你,跟我一起看下去。
演算法真的懂我嗎?
你大概曾經跟我有相似的經驗,上一秒正在跟朋友聊著假期該去哪裡玩,下一秒打開Facebook就發現相關旅遊去處的廣告。這時候我們通常會有兩種反應,一種是開心地想:「哇! Facebook真懂我!」另一種則是:「哇! Facebook是不是在偷聽我說話!」前者大概可以說是一種天真的樂觀主義者,後者則很像是某種科技恐懼的症狀。但Facebook到底是真的懂我,還是偷偷竊聽我的壞蛋呢?桑普特指出,其實都不是。
Facebook到底做了什麼?回到對於Facebook推薦廣告演算法的剖析,桑普特說明了這背後其實就是以所謂「主成分分析」方法運算出的結果。也就是說,Facebook的演算法透過蒐集使用者所有的「按讚」之後,便可以建構出用以描繪使用者的數百個不同的維度,藉此來「了解」使用者。
這聽起來是不是相當神奇,所以Facebook真的懂我嗎?這個問題很重要,特別是如果你聽過「劍橋分析」這家公司的話。2018年3月,一家名為「劍橋分析」的數據分析公司因不當取得大量Facebook用戶資料而登上新聞版面。但在此之前,這家公司可是因為宣稱川普的勝選都歸功於他們而聲名大噪。在2016年的一場會議演講上,劍橋分析公司的執行長亞歷山大.尼克斯說,他們有辦法能夠「預測美國每一位成年人的人格」,進而針對不同人格特質的人投放不同的競選廣告。亞歷山大.尼克斯暗示,這就是川普勝選的祕密武器。
但是,Facebook的演算法真的懂它的使用者,甚至還可以預測其人格特質嗎?藉由拆解劍橋分析公司的演算法,桑普特給出了否定的答案。其中討論的細節我想留給各位去閱讀,但我確實挺同意作者有點揶揄地將劍橋分析改名為「劍橋牛皮」(Cambridge Hyperbolytica)公司。如果稍微「劇透」一點的話,關鍵大概就在於:我們多大程度能將有某程度機率上的相關,看作是可預測的因果關係?
演算法是否真的能用來分析、弄懂一個人,還涉及另一個重要的議題,也就是:它是否能公平地評斷每一個人──特別是在一些攸關個人生存與生活處境的問題上?桑普特在此探討的案例,也是過去批評演算法的許多書裡曾討論過的,犯罪風險評估模型。但有別於僅是批評透過演算法來評估犯罪風險會有所偏誤,他更進一步說明了,其實關鍵在於,當我們要用演算法評估生存處境、條件、背景總是有差異的人群時,偏誤是不可能消除的。換言之,我們不應抱持的是,「演算法必然公平」這種幻想。甚至,也許該反過來思考,如果演算法能夠更精準地判斷某一弱勢群體的風險狀態,即便犧牲一點對優勢群體判斷的準確性,這是否會是一種值得嘗試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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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cebook能操弄我?
劍橋公司是吹牛皮的,但Google、Amazon、Facebook這類平台可以透過演算法來影響、甚至操弄我們,總是真的了吧?近幾年,從川普勝選、英國脫歐等重大事件,甚至台灣社會過去經歷的幾次大選、公投,我們都看到了網路的過濾氣泡與同溫層效應如何導致嚴重的後果。然而,桑普特依然不輕率地如此認為,一切還得待我們理解其中的演算法後再下評判。
例如,大概很多人都曾聽過那惡名昭彰的「Facebook情緒實驗」。不少人可能還可以說上兩句:Facebook的資料科學家違反研究倫理,在未經用戶同意下進行動態消息的訊息操弄,進而影響了使用者。若先擱置研究倫理的問題,桑普特指出,當我們實際去看這篇論文便會發現,其實這個實驗結果顯示的是:操弄動態消息對用戶的情緒「幾乎沒有影響」。換言之,這又是另一個吹牛皮的實驗,這篇論文以〈經由社群網路進行大規模情緒感染的實驗證據〉這樣聳動的標題誤導了讀者。
談到這裡,你心中可能會想,所以這傢伙是要說演算法根本沒那麼厲害?或甚至覺得,他根本是在想方設法替演算法「脫罪」吧。不,雖然我也不見得全然同意作者的觀點,但回到作者撰寫本書的初衷,我相信重點是,如何透過理解演算法進而讓自己免於成為「數字的俘虜」。這裡所謂數字的俘虜,其實更廣義地說便是,不加反思地接受了演算法或隱或顯地餵給我們的資訊。
譬如說,大概比較「無關痛癢」的像是,你在網路書店上買了本書,然後就看到網頁下方顯示「其他買了這本書的人也買了……」,於是你又買了更多的書。我必須承認,對我而言有時這確實挺方便的。我想要找某個主題的書,與其大海撈針地從搜尋結果裡一本一本看,這種「推薦」可以讓我很快地知道其他人也買了哪些同一主題的書。桑普特把產生這類效果的演算法稱為「也喜歡」。他在書中建構了一套簡化版本的「也喜歡」演算法模型,並藉此說明這類演算法的問題。問題在於,我以為其他人也跟我一樣仔細檢視後才買下某一主題的幾本「好書」,但實際上,「也喜歡」演算法的運算基礎根本不是「作品好壞」。更常見的情況反而是,某些書在一開始或隨機或因某些行銷手法被購買了,它就愈可能成為被推薦的書籍,進而形成一種失控的回饋。於是,若我不檢視便購買了那些書,就等於讓自己成了桑普特所說的,掉進了演算法的「數俘」之中。
買錯書頂多是浪費錢,但如果接收到「錯誤資訊」呢?桑普特在書中也討論了近年來演算法操弄導致的「過濾泡泡」現象。今天,我們多半會認為Facebook這類社群媒體的演算法會導致過濾泡泡,進而形成今日人們憂心的同溫層現象。但情況真的有如此嚴重嗎?桑普特一方面透過自己建構模型,另一方面也訪談了許多相關問題的研究者,得出的結論大略是這樣的:首先,Facebook的演算法從簡化的模型來看,確實會形成過濾泡泡。但由於真實世界中使用者的「好友」實際上歧異性更大,因此過濾效應雖存在但並無想像中的嚴重。最後,也是我認為桑普特的討論中最重要的一點是,如果你讓自己的生活完全「鎖」在社群媒體的泡泡中,而不再從傳統或其他媒體接收資訊,那麼,你就真的愈可能被演算法的過濾泡泡所「數俘」。
AI將要成為人?
在本書的最後一部分,問題也來到了近年來眾人矚目的焦點:以演算法為基礎的「人工智慧」(AI)是否將要成為人,甚或取代人?你現在大概猜得到桑普特的答案應該是否定的。他甚至主張,現今人工智慧的發展程度若與各種生物相比,大概只能說接近「肚子裡的壞菌」的層次而已。且不論這種比較是否令人信服,重點是,為什麼? AI到底現在能做什麼、又做不到什麼?
桑普特的討論中有幾個對我而言特別有意義的例子。像是,AI到底會不會有「性別歧視」這個問題。一方面,去年你可能跟我一樣也注意到一個新聞,微軟開發了一個聊天機器人,結果它竟然十足是個性別歧視者與種族主義者。另一方面,也有太多研究指出,像是Google搜尋有性別歧視、Amazon透過AI檢視應徵者履歷時也有性別歧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按理來說,演算法不就「只是」數學運算嗎?為什麼會「像人一樣」不斷引發這類爭議?
桑普特的解釋簡單來說是這樣:與性別歧視相似的問題背後涉及了自然語言處理的演算法。他以史丹佛自然語言處理團隊開發的GloVe演算法為例說明運作過程。GloVe在處理資料時,會將每個語詞置放在數百個維度空間的一個點上,藉此,每個語詞之間就會形成不同遠近距離的相對關係。換言之,我們要注意到,演算法不是真的「懂」語言,而只是在測量位於多維度空間中不同位置上的詞語之間的距離而已。
在訪談英國巴斯大學資訊科學家裘安娜時,桑普特總結的一句話我認為最具啟發性,他說:「演算法只是將我們的文化如何使用語詞量化而已。」這句話的意思是:有性別、種族以及各種歧視問題的,其實是我們人類自身。因為這類自然語言處理的演算法,往往是透過所謂「非監督式學習」來進行訓練。也就是說,演算法在學習的過程中,不會有人去確認它學了些什麼並給予回饋。因此,只要我們的文化無法去除各種歧視,那麼演算法永遠都只能透過內嵌著歧視的文本資料進行學習,然後再複製整個歧視的結構。
這種只能「學習」資料內嵌的文化模式、價值與知識的演算法,恐怕很難說是「有智慧」的。桑普特接著也以文本創作、打電動為例繼續說明:演算法也許真的能展現出令人驚艷的能力,像是可以「寫小說」、可以打敗世界棋王等等,但是要說演算法已經「像人」一樣會做這些事,恐怕還言之過早。一個關鍵的問題在於,桑普特主張,不管是由上而下設計的演算法,還是由下而上設計的演算法,只要演算法還無法像一般動物那樣,將自身已有的知識外推到其他現象上,那麼AI要成為人就還有一大段路要走。
最後,要說我最認同桑普特這本書的一個觀點是什麼,那絕對是他引述英國萊斯特德蒙福特大學教授凱薩琳的這句話:「真正的威脅不在於電腦智能大幅提升,而是我們使用現有的工具只造福少數人,而非改善多數人的生活,只想著為超級富豪提供管家,而非解決廣大人民的問題。」作為社會學家,我深信演算法與AI不僅僅是科技議題,更是影響了我們生存與生活處境的社會議題。
曹家榮/世新大學社會心理學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