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在凌晨兩點左右把我吵醒。那聲音雖然大,但並不響亮,比較像垃圾車的液壓後斗發出的聲音,中間穿插著空轉的哈雷重機排氣聲和呼嚕聲。我在迷濛中的第一個反應是一種感激的喜悅:啊,這就是荒野非洲的聲音!我透過帳篷的格網蓬頂,凝視著頭頂的星星,感覺夜風帶著獅子的合唱聲,穿過乾燥的草地和多刺的阿拉伯膠樹,直達帳篷的薄尼龍牆外。我覺得自己很幸福,能在這片廣闊的東非大草原中間搭起這頂小帳篷過夜,這個地方如此偏遠,沒有任何拘束,而且獅子就在我幾百公尺之外,我何其有幸能享受這樣的體驗?
但緊接著,我感受到一陣由腎上腺素和恐懼引發的緊張。這裡可不是動物園或什麼輕鬆的狩獵旅行,那些獅子也不是《國家地理雜誌》或美國公共電視網自然節目中的漂亮圖片。這是真實世界。一群身強體壯、一百多公斤重的貓科殺戮機器就在我的不遠處,而且牠們聽起來……很焦慮,甚至可能……很餓?牠們當然能聞到我的味道,畢竟在野外露營了幾天後,連我自己都能聞到我的味道。如果牠們為了一啖我這個美國人柔軟的身體而來到這裡,我會有什麼打算呢?不知道當我聽到牠們踏過高草叢的聲音時,牠們離我已有多近?或者我會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迎來人生結局,被突如其來的利爪和冒著熱氣的凶牙襲擊。
我不停思考,試圖保持理性。從聲音傳來的方向來看,獅子必須先走過戴夫和布萊恩的帳篷。在這一場機率遊戲中,我是第三號門。換句話說,我今晚被獅子吃掉的機率是三分之一;或者說,如果你是覺得玻璃杯有三分之二滿的那種人,那麼我不被吃掉的機率就是百分之六十七。這是個令人欣慰的想法。而且我們和哈札族(Hadza)在一起,就在他們營地的外圍,這裡可沒人敢招惹哈札族。當然,鬣狗和豹偶爾會在晚上溜過他們的草屋,尋找殘羹剩飯或落單的嬰兒,但獅子似乎會保持距離。
我的恐懼開始消散,昏昏欲睡的感覺又回來了。我應該會沒事。而且,如果一定要被獅子吃掉,那最好是睡著的時候被吃,或至少盡可能睡到最後一秒。於是,我把用來當枕頭的那堆髒衣服弄得更蓬鬆些,調整了一下睡墊,就繼續睡下去了。
這是我進行哈札族研究的第一個夏天。哈札族是一個慷慨、資源豐富又狡詐的民族,他們生活在坦尚尼亞北部伊雅西湖(Lake Eyasi)周邊,有許多小營地散落在崎嶇的半乾旱無樹草原。像我這樣的人類學家和人類生物學家喜歡與哈札族一起工作,因為他們生存的方式很特殊。哈札族是狩獵採集者:他們沒有農業活動,沒有馴養的動物,不使用機器、槍或電力,每天都只靠自己的努力和機智,從周圍的野生環境中獲取食物。婦女會採集漿果,或用粗壯的尖木棍從摻雜著石塊的土壤中挖出野生塊莖,背上還經常綁著一個孩子;男性則使用他們自己用樹枝和動物筋腱製作的強大弓箭狩獵斑馬、長頸鹿、羚羊和其他動物,或用小斧頭砍開樹木,從搭建在樹枝和樹幹空洞的蜂窩裡取得野生蜂蜜;孩子會在營地的草屋周圍奔跑玩耍,或成群結隊地去撿柴火和取水;長者會和其他成年人一起出去覓食(他們即使七十多歲了也都很硬朗),或是留在營地看著東西。這種生活方式曾是全世界的常態,延續了兩百多萬年,從我們智人種的演化曙光開始,延續到一萬兩千年前農耕活動的發明為止。隨著農耕技術的散播,城鎮興起,都市化到最終工業化世界的出現,大多數文化都把自己的弓和挖土棒換成了農作物和磚房。然而有些人,例如哈札族,即使周圍的世界發生了變化,並開始侵入他們的環境,仍舊自豪地堅持著自己的傳統。今天,這些為數不多的族群已經成為能讓人一窺人類共同的狩獵採集歷史的最後一扇窗。
我和我的好朋友兼研究夥伴戴夫・雷克倫(Dave Raichlen)和布萊恩・伍德(Brian Wood)以及我們的研究助理菲德斯(Fides),一起在坦尚尼亞北部的哈札族營地(Hadzaland,這是我們對他們的家鄉不正式的稱呼)研究哈札族的生活方式會如何反映在他們的新陳代謝,也就身體燃燒能量的方式上。這是一個簡單但相當重要的問題。我們的身體所做的一切,不論是生長、移動、治療、繁殖等等,都需要能量,因此,了解身體如何消耗能量,是了解我們身體運作方式的首要基本步驟。我們想知道,人體在哈札族這種狩獵採集社會中是如何運作的。在這種生活方式中,人類仍然是一個正常運作的生態系統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且在很多重要的方面都與我們過去的生活方式相當類似。過去從來沒有人測量過狩獵採集族群每日的能量消耗,也就是每天燃燒的總卡路里,所以我們渴望在這方面搶得先機。
在現代化的世界裡,每天親手獲取食物的工作已經離我們非常遙遠,所以我們很少注意到能量的消耗。如果我們真的有想過這件事,我們想到的會是最新的飲食法、我們的運動計畫,以及我們是否已經贏得了我們渴望的甜甜圈。卡路里現在是一種嗜好,是我們智慧型手錶上的一小塊資料。相較之下,哈札族對此的認識就比我們深得多了。他們憑直覺知道食物以及當中蘊含的能量是維持生命的基本要素,他們每天都要面對一個古老而無情的算式:你獲得的能量要比你消耗的更多,否則就會挨餓。
我們醒來時,太陽還只在東方的地平線上泛著橙色的光芒,樹木和草地的顏色也被稀釋的晨光沖淡了。伍德在哈札族慣用的三塊石頭搭起的小爐灶上生火,燒了一壺水。雷克倫和我睡眼惺忪地亂晃,需要咖啡因醒醒腦。沒多久,我們就喝著熱騰騰的坦尚尼亞當地的阿芙利(Africafe)即溶咖啡,用勺子舀著塑膠碗裡滿滿的即溶燕麥片和果凍,討論今天的研究計畫。我們在夜裡都聽到了獅子的聲音,並緊張地開玩笑說牠們聽起來有多近。
接著,四名哈札族穿過高高的乾草漫步前來。他們不是從營地過來的,而是從相反方向的灌木叢那邊走過來的。每個人的肩上都扛著形狀不規則的大塊東西,我花了點時間才認出那是什麼:剛被殺死的大羚羊的腿、臀和其他血跡斑斑的部分。這些人知道我們喜歡記錄他們帶回營地的食物,所以想讓我們有機會在這些食物分給他們在營地裡的家人之前,先記錄這次的狩獵。
伍德手腳很快地清理了磅秤,找到寫著「採集收穫」的筆記本,用史瓦希利語(Swahili)開啟談話,這是我們與哈札族的共同語言。
「謝謝你們帶這些過來,」伍德說,「但你們是怎麼在早上六點抓到一隻巨大的羚羊?」
「這是一隻條紋羚(kudu),」哈札族笑著說,「而且這是我們拿走的。」
「拿走的?」伍德問。
「你們昨晚有聽到獅子的聲音吧?」哈札族說:「我們覺得牠們一定有什麼動作,所以我們去看了一下。結果發現牠們剛殺了這隻條紋羚……所以我們就拿走了。」
就是這麼一回事。這是在哈札族營地的另一天──事實上是值得慶賀的日子──由獲得難得一見的大獵物拉開序幕,提供了豐富的脂肪和蛋白質。在接下來的早上,營地裡的哈札族孩子啃著烤好的羚肉條,聽爸爸和他的夥伴們如何在黑暗中追趕一群飢餓的獅子,把食物帶回家的故事,他們會學到重要且永不過時的一課:能量就是一切,為了獲得能量,值得冒一切風險。
就算你得從獅子的嘴裡偷到早餐也在所不惜。
攸關生死的小事
能量是生命的通貨,沒有它,你就會死。你的身體由大約三十七兆個細胞組成,每一個細胞都像一座微型工廠,每分每秒都在嗡嗡作響。它們每二十四小時燃燒的能量,足以讓約三十公升的冰水洶湧沸騰。我們的細胞比恆星更耀眼:每盎司(約二十八・三公克)的活人體組織每天燃燒的能量,比同重量的太陽所消耗的能量多一萬倍。而這些活動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我們的意識能控制的,也就是我們用來移動的肌肉活動;有些活動則是我們能模糊地意識到,像是我們的心跳和呼吸;但絕大部分燃燒能量的活動都隱藏在表面下進行,在我們維生所必須的細胞運作所形成的一片廣闊、無以名狀的海洋中發生。我們只有在出問題時才會注意到這些活動,而這種情況越來越多。過重、第二型糖尿病、心臟病、癌症,以及幾乎所有在現代化世界中困擾我們的種種疾病,都根源於我們身體吸收和消耗能量的方式。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