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沒有網路的世界


目標百貨(Target)的男店員不斷跟我說:「我不懂你要什麼?這些最便宜的手機,上網都超慢的。你是要這種嗎?」我回答:「不是,我要一支完全不能上網的手機。」他研讀包裝盒背面,滿臉疑惑地說:「這支速度非常慢,你可能收到電子郵件,但你不會…。」我說電子郵件仍會連上網際網路,而我要離開3個月,具體來說是要完全離線。

我的朋友伊姆蒂亞茲給我一台又舊又破的筆記型電腦,它很多年前就已不能上網,看起來很像《星際大戰》電影裡那部電腦的原型,而我決定就要用它。我終於下定決心要寫一本計畫多年的小說。如今我真正需要的,是一支在緊急時刻有6個知道號碼的人能打給我,但沒有內建網際網路的手機,這樣就算我半夜3點醒來,因為意志力崩潰極度想上網,也無計可施。

每當我跟別人提及自己的計畫時,通常會得到三種回應。目標百貨的店員是第一種,他們似乎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以為我是要減少使用網路。對他們而言,完全離線太過瘋狂,以至於我不得不一再解釋。他問我:「所以你要一支完全不能上網的手機?你為什麼要這樣的手機?」

第二種反應是他接下來做的事,是為我稍微緊張:「緊急時刻你怎麼辦?這好像不太對。」我問他怎樣的緊急時刻會需要我上網?會發生什麼事?我不是美國總統,即使俄國入侵烏克蘭,我也不需要發號施令。他回答:「任何狀況啊,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我向這位與我同齡,當時39歲的人再三解釋,我們生命中一半的時間沒有手機,所以應該不難回到沒有手機的生活方式。但沒有人聽得進去。

第三個反應是羨慕。有人開始幻想,如果把花在手機上的所有時間都騰出來,他們要如何善用它。他們列出蘋果手機「螢幕使用時間(Screen Time)」選項裡,自己每天花在手機的時數。美國人平均每天花3.25小時,碰手機2,617次。有時他們會傷感地說自己放棄了所愛的事,例如彈鋼琴,然後凝視遠方。

我在目標百貨沒買到電話。說來諷刺,我得上網購買美國最後一款無法上網的手機,它是名為「吉特巴(Jitterbug)」的翻蓋手機,專為老人設計,也可充當緊急醫療儀器。我打開包裝時,對著該手機的超大按鍵微笑,心想我得到了附加好處:萬一跌倒了,手機會自動與最近的一間醫院連絡。

破除壞習慣的「預先承諾」之旅

我將隨身行李放在旅館床上,完成往常用手機處理的例行工作,也買好替代品,這是我從十幾歲以來第一次買手錶與鬧鐘。我找出舊的iPod,載入有聲書與Podcast內容,我用手指滑過螢幕時,想起12年前剛購買時,這玩意兒對我而言多具有未來性,現在它看起來像諾亞逃難時會帶進方舟的東西;我有伊姆蒂亞茲給我的筆記型電腦,並有效率地把它改造為1990年代的文字處理機;旁邊是一堆幾十年來我想讀卻未讀的古典小說,放在最上面的是《戰爭與和平》。

我叫了共享平台來福車(Lyft)3,決定把我的iPhone與Macbook4帶去給住在波士頓的朋友。放在她家桌上前,我還猶豫了一下。我迅速用手機叫車載我去渡輪碼頭,然後將它關機,趕緊離開,彷彿它會跟著我一般。

我感到一陣慌亂,我想自己還沒準備好,不過在心裡某處,我想起西班牙作家何塞.奧特嘉.伊.加塞特(Jose Ortega Y Gaset)4曾說:「人生沒辦法等你都準備好……人生近距離向我們開槍。」我告訴自己:「如果你現在不做,永遠都不會做了,還在看自己在Instagram上得到幾個讚。」我坐上汽車揚長而去。

很多年前我從社會學家那裡學到,想要戒除壞習慣,最有效的工具是「預先承諾」。荷馬史詩《奧德賽》(The Odyssey)是人類求生存最古老的故事,其中敘述水手總是死在一塊海域,而原因很詭異:海裡住了兩個女人跟魚合體的海妖,會用歌聲吸引經過的船隻撞上礁石,海妖等水手跳入海中,爬到自己所在的礁石,就動手淹死他們。但英雄尤利西斯(Ulysses)想出打敗誘惑者的方法。在抵達海妖占據的海域前,他讓水手們把自己綁在船桅上,因此即使聽到海妖之歌,很想跳入海中,他都動彈不得。

我則用「預先承諾」減重。以前我會買很多碳水化合物,認為自己意志力堅強,可以細嚼慢嚥,慢慢消耗,結果卻在半夜兩點狼吞虎嚥把它們全吃完。所以我就不買了,並且到了半夜兩點,也不讓自己去買洋芋片。你撐到現在,想追尋更深刻的目標,想成為更好的自己,但知道自己很可能犯錯,可能禁不起引誘飛蛾撲火。因此,我們把自己與桅杆(未來願景)綁在一起,縮小選擇的自由。

有個小規模的科學實驗,想證明這樣做在短期內可不可行。

2013年,耶魯大學心理學教授莫莉.克羅克特(Molly Crocket)找來一群男性接受實驗,將他們分成兩組接受挑戰。這些人可以立刻看到稍微性感的照片;但如果願意等待久一點的話,則可以看到超級性感的圖片。

第一組被告知,只要用一點點意志力,自我控制一下就好。另一組則在進實驗室之前「預先承諾」,大聲宣誓願意等待,然後看比較性感的照片。科學家想知道,做出承諾的人能否比沒承諾的人堅持久一點。

結果,有預先承諾的人取得成功,他們明確發誓遵守規定,就能夠撐比較久。類似的其他實驗也發現同樣的效果。

我的普羅威斯頓之旅就是預先承諾的極端形式,而且就跟尤利西斯的勝利一樣始於一艘船。當渡輪駛離碼頭前往普羅威斯頓時,我回眺波士頓港,5月的陽光在海面閃耀。我面向船尾,看泡沫水花在船後噴濺,身旁濕濕的星條旗在風中拍打。40分鐘後朝聖者紀念碑5徐徐出現在水平線上,我看到上端扁薄的鐘樓了。

普羅威斯頓是鬱鬱蔥蔥的長型沙地,也是美國道路終點,由此進入大西洋。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曾說,站在這裡面對海,會覺得偌大的美國都在你背後。海灘的波光讓我有點暈眩,我不知為何開始發笑。我快累倒了,我從21歲開始工作,到39歲都沒休息過,也幾乎未曾休假。為了成為更有生產力的作家,除了睡眠時刻外,我隨時用訊息充實自己,這種生活方式有點像農場作業,強迫餵鵝吃大量食物,讓牠的肝變成肥鵝肝。

此前5年,我為了兩本書奔波十二萬多公里,持續做研究、寫稿、談話。每天從早到晚,我試圖吸入更多資訊,訪問更多人,更多學習與談話,狂躁地在不同議題間切換,感覺自己就像重複使用而刮壞的錄音帶,很難再繼續下去。長期疲累使我只想出走。

進入沒有網路的世界

當大家開始下船時,我聽到渡輪某處有收到訊息的鈴聲,於是本能伸手摸口袋,並感覺一陣慌張,「咦,我的手機呢?」等我回過神來,不由得大笑起來。

我想起第一次看到手機,大約是在14或15歲(1993或1994年),我放學回家,搭倫敦340公車,坐在上層車廂。一位穿西裝的男人大聲講手機,印象中是在談論一隻小牛的體型,車廂裡所有人都轉頭看他,而他似乎很喜歡被盯著看,講得更大聲了。過了一會兒,有位乘客說:「朋友?」「幹嘛?」「你很討人厭。」然後公車裡的人們打破倫敦公共運輸守則第一條,相視而笑。我記得手機誕生之初,整個倫敦小型抗議層出不窮,認為手機是荒謬的入侵。

5年後,19歲的我上大學。記得第一次發送電子郵件時,我寫了幾句後按鍵送出,等著有所體會,結果並未湧現興奮之情。那時我很好奇,為何電子郵件令人大驚小怪。如果當時你告訴我,20年內,電子郵件與手機兩種科技的結合(雖然那時看來各行其是)會操控我的生活,使我不得不搭船出逃,我應該會認為你有神經病。

我把行李拉上岸,拿出從網路下載列印的地圖。過去幾年我都依賴Google地圖找路,幸好普羅威斯頓的商業重心是一條長街,所以只有左或右兩個方向可走。我預先租了一間海濱小屋,必須向右去找房仲協助處理。商業街貫穿普羅威斯頓,我走過兩旁光鮮亮麗的新英格蘭風商店,店內販售的東西從龍蝦到情趣用品都有(當然不是同一間店賣這兩種東西,這麼小眾的品味恐怕連普羅威斯頓都吃不消)。

我選擇來這裡有幾個原因。一年前我曾來這裡拜訪朋友安得魯,他每年夏天都會來這裡。這座被暱稱為「普鎮(Ptwon)」的城市,集新英格蘭古樸風格與色情於大成,長期是個工人階級的漁村,居住著葡萄牙移民和他們的孩子。後來隨著藝術家移入,儼然成為波西米亞殖民地。再後來也成了同志的落腳處。如今這座老漁村住著一些男人,他們會打扮成《小美人魚》裡的壞蛋烏蘇拉,整天唱色情歌曲給夏季旅客聽。

我決心到一個不會激發太多記者魂的地方,而普鎮相當迷人但不複雜。說來有點驕傲,抵達這裡不到24小時,我就搞清楚這裡的基本動態了。假如我選擇去峇里島,可能不久就開始研究當地社會如何運作,並且開始採訪人,很快回到狂躁吸取訊息的生活型態。但我只想要一個美麗的滌罪所,可以紓壓,別無他求。

房仲派特開車載我去海濱小屋,那裡距離市區中心40分鐘的步行路程,幾乎已經到鄰鎮特魯羅(Trurow)了。樸素的小木屋分隔為4間公寓,我住在一樓左邊,有2間臥房。我要求派特挪走數據機,並且切斷電視機上所有的傳輸線。以免自己瘋狂時會去買能連接網路的設備。屋後有條碎石子路,盡頭就是遼闊而溫暖的大海。派特祝我好運後就離開,這裡只剩我一人。

我把書從行李拿出來開始翻閱,但無法專心,於是把書放在一旁,往海邊走去。此時還沒到普鎮的熱季,幾公里內我大概只有看到6個人。我突然很篤定(這種感覺一生中只有幾次),知道自己做了件絕對正確的事。長久以來,我一直凝視著很快、很短暫的東西,例如推特提要。當你只注意快速變幻的事物,人很容易靜不下來,好像不動一動、喊一喊,就會感到心煩意亂,情緒無處發洩,快被淹沒似的。如今我看著海,它是很古老、永久的事物,遠比我更早存在,而且直到許多小煩惱都被遺忘之後,海依然會在那裡很久很久。推特讓你覺得全世界都關注你和你小小的自尊,都在愛你、恨你或評論你。但海洋讓你感覺全世界帶給你柔和、濕潤的包容,不管你怎麼大聲呼喊,它從不評論你。

我在那裡佇足良久,震懾於如此安靜的感覺,不是滑動,而是靜止。上次有這種感覺是在何時,我已經記不起來了。我捲起牛仔褲,踏著海水走向市中心。海水有點暖,我的腳陷進沙子裡,小魚繞著我蒼白的雙腿游來游去,螃蟹鑽進我前方的沙中。15分鐘後,我看到一個非常奇怪的景象,而且盯得愈久愈覺疑惑:有位男子站在海面上。他並不在船上,也沒有任何漂浮裝置,但就直挺挺站在遠方的海面上。我懷疑是不是自己太累,開始產生幻覺了。我向他揮揮手,他也揮手回應。然後他轉身,伸出手掌面對大海。他站在那裡很久,我也一直站在那裡看著他。之後他向我走過來,彷彿行在水面上。

他向一臉困惑的我解釋,在普羅威思頓,漲潮時海水會淹沒整個沙灘。在你看不到的水面下,泥沙會堆積出各種不同高度的沙丘和沙島。沿著這些沙堆走,會讓人們產生一種奇妙的錯覺,以為你走在水面上。在那之後的幾個月,我經常看到這個人站在大西洋上,手掌朝外,靜立不動好幾個小時。我心想,這跟臉書正好相反,完全靜止不動,手心打開,望向大海。

最後我去了安得魯的家,狗兒奔向我打招呼,然後兩人漫步去餐廳吃飯。安得魯一年前已開始長期避靜生活,不用手機也不說話,他要我享受這種幸福的感覺,因為這只會曇花一現,當你把分心放在一旁時,你會開始看到什麼讓你分心。我說:「哦,安得魯,你真誇張。」然後我們哈哈大笑。

稍晚,我們沿著商業街散步,走過圖書館、市政府、愛滋紀念碑、杯子蛋糕店,變裝皇后沿街發送節目傳單,然後我聽到有人在唱歌。我走進「皇冠與船錨」俱樂部,人們圍著一架鋼琴在唱音樂劇流行曲。我們跟一堆素昧平生的人唱完電影《阿根廷,別為我哭泣(Evita)》跟《吉屋出租(Rent)》的主題曲。我再次受到震懾,相較於和陌生人透過螢幕說話,與一群陌生人一起唱歌的感覺是如此不同。前者挑釁、刺激我們的自我,後者則讓人放下自我。最後我們合唱《阿拉丁》電影主題曲〈嶄新的世界(A Whole New World)〉。

半夜2點,我獨自走回海濱小屋。我想到自己花了許多時間盯著看的藍光,它讓人一直保持警醒,完全不同於周遭已然消失、提醒我「白日已盡,安歇吧」的自然光。海濱小屋空空蕩蕩,沒有簡訊、語音留言或電子郵件等我回覆,即使真的有,這3個月我也不會知道。我爬上床,睡了有記憶以來最深沉的一覺,15個小時後才醒來… 閱讀完整內容
誰偷走了你的專注力?分心世代的12個課題,如何停止瞎忙,重拾心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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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偷走了你的專注力?分心世代的12個課題,如何停止瞎忙,重拾心流

約翰.海利Johann Ha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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